我愛我家(1 / 2)

真正算得上自己的家,大概要從成家生子始。那時我還在一個偏遠的鄉下以教書為生。成家也著實簡單,花三元錢,買二斤小糖,左鄰右舍撒了一圈,就算宣布了一個新家庭的誕生。所有的家具僅是兩隻破紙盒和剛從街上買來的鍋碗瓢勺。學校發我一張隻剩下三條腿的破木床,缺處找了寬大的土坯垛起來,還好,既穩當又實在,多餘的地方還可以放個罩子燈,晚上備課夜讀挺方便。每日教學之餘,啃著幹饃吟著唐詩,心底悠悠浸出幾分逍遙自在,五分錢的鹹菜吃幾頓,省了兩個月買了把黑雨傘,那是我的第一件家具,下雨寧肯淋著舍不得用,掛在牆上靜靜的,竟成了心中最美的壁畫。後來丈夫調了過來,一雙小女兒相繼出生,家的內容一下子由單調變得繁雜,便用鐵皮砸成爐子,用樹枝紮起馬架,自己動手打煤球和發麵。燒茶煮飯之餘,將孩子的尿布一片片補好洗淨,然後放在馬架上靠著爐子烘烤。學校沒有自來水,吃水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挑,每日兩隻大鐵桶將細細的毛竹扁擔勒成一張弓。或許是青春年少,那張弓嵌進我的肩膀竟覺不出苦和累。那時我的奢望就是有台縫紉機。全家節衣縮食齊努力,丈夫終於從來安縣同學那兒花一百六十元給我買了台“飛人”牌縫紉機。真是雞窩裏飛來金鳳凰,陋室頓時生光輝。我將機子擦得光亮,像愛護兒女一樣地愛護它。我用它做衣縫被繡花,一口氣繡了七對花枕套。每天夜裏改完作業備好課,孩子們一入睡,我便輕輕踩動腳踏板,嗒嗒的機聲常常使我沉醉在一片溫馨的氛圍裏,沉醉在丈夫的關愛中。

那時,我們住的是一間破舊古老的小屋,牆破頂裂,四處滲雨,我和夫不得不擔水挑泥登高爬下,用手胡亂堵洞,並常自嘲為“三級泥水匠”。房屋雖破,可室內有小兒咿呀作歌,每日忙忙碌碌,生活充滿了情趣,夫的同學又從遙遠的廣州給我們買了台收音機,每每一開旋鈕,一雙小兒女便隨著音樂翩躚起舞,那天真可愛的憨態,叫人忍俊不禁。更叫人開心的是,我和夫在校園拐角的亂石中開墾出一小片菜地,晨曦日暮,辛勤勞作,侍弄出一個四季生機勃勃的園子。園子裏長滿了豆角青菜蘿卜辣椒西紅柿老南瓜。收獲時刻是我和孩子的盛大節日,母子貓著腰鑽進綠簾兒似的豆棚瓜架,摘下鮮嫩水靈的四季豆,長如牛梭般的大吊瓜。將竹籃塞得滿而又滿,燦著滿臉幸福的紅光,把豐收的喜悅一點點分給四鄰同享。那是何等快樂的時光!親密的鄰裏,和睦的家庭,將拮據的歲月塗抹得斑斕多彩,將日子的痕跡浸潤得粘稠綿長。

八十年代中期,為了困擾已久的文學夢,我們含淚告別了生活多年的鄉村校園,來到了現在謀生的小城。再也聽不到月光下小河邊青石上的捶衣聲;再也看不到種花種菜忙滿園瓜果香的田園神韻。城市不比鄉村,城市的等級觀念人際關係論資排輩,無時不使我們領悟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切膚感受。我們像飄泊的孤舟棲息在招待所大樓後破舊的防震庵棚裏。北風撕扯著庵棚上灰白的枯草,飛雪擠進稀疏的高粱杆籬笆牆,冰凍一點也不客氣地將棚內的地凍得嗄嘣脆,溜溜滑。幼小的孩子抵不住嚴寒的侵襲,我們便終日燃起紅紅的炭火,在紅紅的炭火邊,給孩子們講“賣火柴的小女孩”講“小紅帽”“七個小矮人”,我們把燒剩的爐渣灰均勻地撒在地上,吻幹水漬。夏天暴雨如注,棚內積水沒腳,孩子放進木盆裏任水飄流。好在我們沒有家具,不怕泡毀什麼。但高樓後的庵棚,極少見到日光,四季陰濕,全家都患了關節炎。夫崇尚鍛煉,一有閑暇,便帶著孩子在樓前空地上蹦跳追逐,打羽毛球踢足球,直累得大汗淋漓方肯罷休,全家人那副盡興的天倫之樂至今還清新如縷。感謝老天一場暴雨將庵棚衝塌,我們租進一個菜農的院子。十幾家一排的房子,最典型的建築是每家門前一個小廁所,旁邊擺著兩隻耀武揚威的大糞桶,終日裏蚊蠅肆虐臭味熏天。可是菜農要種菜,這些都是他們必不可少的生產資料。每當孩子們說臭,夫便對他們說“沒有大糞臭,何來飯菜香”。到後來這兩句話幾乎成了父子幾人的口頭禪。臭味是小,更擾人的是那些雞鴨豬鵝。菜農有地,家家養雞,多則二三百,少則三五十,遍地遺矢滿耳歡歌,平時走路小心翼翼,踮腳伸脖生怕踏著那些密布的“地雷”圈,盡管如此,依然免不了沾滿兩腳。菜農中多有在搬運站打零工的,家家幾乎都養驢子,每天雞叫狗咬驢子嘶鳴,吵鬧之聲不絕於耳,在那種環境裏,我這個從事“笨重”腦力勞動的寫字工,真可謂艱難至極了。可是孩子們很快樂,他們以為又回到了幾年前的鄉村校園,家家平等往來,孩童親密無間,並且有眾多的雞鴨鵝驢等動物為伴。菜農們還常常把剛摘下來的蔬菜瓜果送給我們嚐鮮,這些恐怕都是朱門內的顯貴們難以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