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說漢語的嘴(1 / 1)

新疆作家劉亮程評論我的相貌,他說:“你長得不像蒙古人(我心裏很不高興),你長得像漢族人(也高興不起來),你的鼻子是蒙古人的鼻子(五官之一有譜了),你的臉正麵窄側麵寬(有這樣的臉嗎),這是馬和歐洲人的臉(沒聽說,歐洲人是從馬那兒進化來的嗎),你的嘴是漢族人的嘴。”

漢族人的嘴?人的頭發與皮膚的顏色、鼻梁和眼睛常常是種族標誌,嘴也分族嗎?多年來,我每天都見到許許多多漢族人的嘴——在街上和各種場合。你見到一位漢族人,同時也見到了他(她)的嘴——這些嘴一樣嗎?我沒想過。漢族人,如果彼此沒有血緣關係,自然各有各的嘴。我是說,漢族雖然特別推崇統一,但不一定有統一的嘴形以區別於其他民族。劉亮程說這話時,我迅速瀏覽在座人士的嘴,他們中有六位是漢族,兩位是維吾爾族。我粗略認為,他們具有八種樣式的嘴,其嘴長、嘴寬、唇厚和嘴唇的顏色(中醫說唇色取決於脾經,而非取決於民族)各有千秋,看不出什麼奧秘或門道。我的嘴呢?我借機去洗手間照鏡子觀看吾嘴,沒看出漢族性。

嘴作為人體器官,不能抱著研究的目的去看它。世上有嘴學嗎?沒聽說。你專注地盯著嘴看,越看越毛,好像不是自己的嘴了。你會想,我的嘴怎麼成了這樣?(你想怎麼樣?)噢,它是這樣的(是這樣)。我們每天用嘴吃飯喝水撒謊,隻重功能,忽略了它的特征。漢族人的嘴……我看著我的嘴想……是什麼樣呢?唐詩宋詞之漢族,書同文車同軌之漢族,五千年文明締造者之漢族老大哥的嘴是什麼樣,有多少樣呢?這真是巨大艱深的學問。劉亮程怎麼說我有漢族人的嘴呢?漢族人居於山東兮山西、河南哉河北、海內其海外,海了。漢族人因為吃的東西不一樣、水土不一樣,嘴也該不一樣吧?嗬嗬。

我沒看出我的嘴隸屬於哪一族,卻想起語言學家說過:每種語言的發音,將對這個民族人員的下顎口唇的結構產生進化性的影響。我不懂法語,聽法國人講話有“空、若、帕、瑞”等音,其女人嘴唇豐潤柔軟,男人嘴大而寬,演員貝爾蒙多不正是這樣嗎?當然這也可能是由吃牡蠣、喝葡萄酒形成的。這樣的嘴與喝玉米糟子粥、開口“幹啥幹啥,整兩盅”的東北漢族人的唇態不一樣。

我對劉亮程說,我嘴成了這樣,跟我爸我媽的嘴確實不一樣,這是說漢語說的。他們一直在講蒙古話,嘴唇樸厚,而我講漢語講太多了,輪廓不鮮明了,這也是脾經薄弱的表現。以後填表,民族填蒙古,括號:嘴漢族。這個嘴喝小米粥、吃酸菜粉條、唱漢族歌聲“辣妹子辣”、讀漢文報紙,進化(也許是異化)到長江流域去了。

我喜歡蒙古語,它像一個心靈花園,聽與說蒙古語如同聞到帶露水的青草味。這個語言對我意味著史詩和民間故事,這是我的曾祖母千百遍講過的瑰麗情景。它是被奶茶浸泡的木碗的花紋,是牛糞的氣味,是馬身上的汗味,是從腳下到天邊的草原。可是我跟誰說蒙古語、到哪裏去傾聽這種語言呢?對這種語言而言,我是一個棄兒,像身不由己的草籽,被風吹到陌生之地生根發芽,長出了異樣的嘴。

嘴做的大事是吃飯喝水,但在這個事裏,嘴僅僅是人口。像看電影一樣,人口不放影片,影片放映在電影院的銀幕上。對語言和心靈來說,嘴是出口,是發生語言的地方。心靈和口唇一同創造語言,述說關於愛和被征用的土地,清泉或大樓,花朵與工廠,露珠與水泥馬路。嘴邊經過了誠實與奸詐、歌聲與哭喊。嘴是假話之源頭,嘴也是傷害、嗔怒、煩惱的根源。嘴是甘泉,也是地獄。嘴是曆史。

我帶著我的嘴吃吃喝喝,遊走八方。我怎樣改造我的嘴使之蒙古化呢?今年人夏,我打算在牧區待到秋天。我要帶一個小鏡子,一邊說蒙古語,一邊照鏡子,讓它慢慢回到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