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其木格姑姥與其其格姨(2 / 2)

後來,我姨到了錫林郭勒盟。我在學校也隻好陷於平庸。

其其格姨聰明、好勝,但命並不好。離婚後,她在錫盟與一位多子女的軍隊幹部結婚。我這位姨夫名叫布和,厚道善良。為了拉扯他那麼多的孩子,我姨大約吃了許多的苦。

她的前夫在赤峰,我們全家下放五七於校的時候,曾與他在一個連隊。我一般避免和他交談,倒沒什麼仇。隻覺得親戚不複親戚,談話便無趣。他左肩胛突兀隆起,屬於單側駝背,據說是拉小提琴造成的。一次,他慈藹地對我笑,說:“原野,你小時候很聰明。”

我不大高興,因為這種親近試圖恢複某種不宜恢複的距離。他已再婚,妻子是京劇花旦,也在我們連,每天吃飯都在一起,他又說:“你四歲的時候問我,楊樹葉為什麼是圓圓的,柳樹葉為什麼是長長的?”

當時我十二三歲,是半大小夥子,很難堪於別人提兒時的事情。再說,我現在快四十歲了,仍不知楊樹葉之圓圓或柳樹葉之長長的原因。

他還說,“你小時候特好玩兒,大腦袋、羅圈腿。”我隻好硬著頭皮聽下去,我知道這並非誣我。我兒時的確像他說的那樣。但他的懷舊令人不安。此公當時初得兒子,名大鵬,幹校的人起名“座山雕”。前幾年我見到了大鵬,英武相,用沈陽話叫“有樣兒”。可惜大鵬的父親、即我姨的前夫幾年前患腦溢血去世了。

我姨和姨夫在錫盟離休後,遷至呼市的部隊幹休所。前幾年,我由寧丁舅舅陪著,去看望其其格姨。到了她家樓下,我鎖車往裏走,寧丁說:“你姨在這兒呢。”

我轉身看,一個枯瘦的蒙古老太太,笑對著我。我真不敢信,其其格姨當年神采飛揚的樣子哪裏去了?她的驕傲、矜持和美麗全都被歲月淹沒了。我真奇怪(我的奇怪不止一次了),那些蒙古婦女無論當演員或官員,無論進北京或呼和浩特,到晚年無一不像牧區的從未走出過艾裏(村子)一步的蒙古老太太。我感慨於歲月真是風刀霜劍,把一個美麗女人的汁水全都戕盡了。我其其格姨,眼窩的皺紋和臉上的皺紋密集太多,我想就是用鞭子抽用刀砍也不會使一個優雅豐腴的女人如此滄桑。而我又高出她一頭多,竟不知所措了。二十年、也許是二十五年未見其其格姨。在她家樓前,我不禁失聲痛哭。

我一邊流淚,一邊走進她家的小樓。她家甚好,樓中有樓,歸一家住。我坐在沙發上,隻覺得需要大哭,一洗襟懷,把什麼東西哭出來,我姨靜默著,略有不安。寧丁舅舅尊重地看著我哭。哭過,說了幾句話,要走。我姨上樓取姨夫毛料褲子送我,收下了。出門騎車,回頭看其其格姨瘦小身影,淚複下矣。

又有好多年沒見她了,這個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