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我先說幾句(2 / 2)

我爸對我媽的“奴隸主義”以及“假積極”頗不屑,我媽對我爸軍閥式的盛氣淩人亦很不滿。他們本是在草原上蓬頭垢麵的蒙古愚童,革命使他們意氣風發並飽經磨難。他們本不該生活在一起,他們的“生活”都“在別處”。但革命使他們邂逅於一條船上,這條船注定不可以停泊,不可以上下,直至忘川了。前幾年,我父母因為瑣事吵架,我爸心中忽生創意,怒言:“高娃,我和你離婚!”

我媽當時手執吾外甥阿斯漢的奶瓶子,正生著氣。聞此言,大笑。一邊笑一邊拭淚,拭右眼複左眼又複右眼。我媽大笑不能止,靠在牆上,脊背沿牆下滑,最後蹲在了地上。

我爸左肋左手緊持公文包,裏麵全是重要的急需翻譯的蒙古文學稿件,怒問:“你在幹什麼?”

他愈生氣,我媽越笑。我媽越笑越令我爸迷惑而愈發氣憤。

我媽邊笑邊擦眼淚,邊擺手示意我爸不要說了。她把奶瓶子放在地上,捂著肚子,喘著氣,試圖平靜下來並站起來。

這時,我爸已在屋裏走了幾個來回,切齒曰:“不行,我必須離婚。”

我媽笑聲頓起,愈發響亮。

我爸錯愕著,憤怒著,逼視我媽良久。無奈,擲公文包於床上,和樓下那幫退下來的縣團級以上的(我爸比較介意這些)老頭兒閑聊去了。

中午,我爸回來吃飯。倆人沉默少頃,我媽又笑起來。我爸放下碗,憐憫地自語:“你這個人是不是瘋了?”

我媽頓時沉下臉:“我瘋了,我看咱倆是有一個人瘋了!”然後我媽說出我爸提出離婚之太可笑處種種。兒女都長大成家立業了,這個爹和這個媽在他們那兒都不可分離了,連孫子那輩都不認可了。你離婚無非上孩子家住去,或你住這兒我來給你做飯,你能離了嗎?非上街道領離婚證明嗎?你領來了嗎?

我爸困難地思索著,他方知他與我媽隻是一棵樹上相鄰的兩個枝權,這棵樹已深入土地,兒孫之類盤根錯節,想分也分不開了。問題是:我爸這棵權忽然不想挨著我媽這棵權了。我媽這棵權也並非情願挨著我爸之權,她知物理如此,便不作它思。我媽說“等咱倆死一個人,婚,不離也離了。”我爸聞此語,竟很震驚,從此不提此事了。

我爸之離婚要求,並無第三者或財產的想法,隻是對我媽的一種較新穎的譴責說法,如照會或抗議之類。在我媽看來,這過於荒謬因而也太幽默了。

我爸的笑話還有其他。譬如他熟睡時,電話鈴叫起來。我爸睜眼,慢慢坐起來,瞅著兩米外的桌上的電話說:“喂!”電話還在響,我爸仍說“喂”。此景為我媽進屋所見,又笑彎了腰。另有一次,我爸穿風衣,戴呢禮帽,夾公文包出去了。出書房折入衛生間。出來後,摘禮帽、脫風衣,複躺在床上。我媳婦見此大笑,問:“爸,你上廁所還夾公文包幹嗎?”我爸大窘,顧左右而言他。我想,他每日想一些翻譯的事,以至公事私事不分了。還有一次,他在家宴上大談自己在遼沈戰役的事跡,我們早已熟知,便埋頭吃飯。忽然,小女鮑爾金娜驚喊:“爺爺!”我們抬頭看時,他老人家以半截煙頭蘸大醬若幹,正往嘴裏送。遼沈戰役偉哉,令我爸不分大蔥與煙頭了。

近年,我爸與同道辦一家“昭烏達譯書社”,承赤峰市委市府幫助,翻譯出版蒙古族民間和古典作品多種。他們並不圖錢,但已豁出了老命。問世著作如《蒙古族曆代詩詞選》、《蒙古族情歌選》、《蒙古族民間故事選》等。

我媽不是翻譯家,也沒參加過遼沈戰役。她離休後,看我姐的二兒子,做家務。近年說想做點買賣,即給別人的“買賣”站個櫃台什麼的。這工作並不好找,因為當今站櫃台的多是美豔小女子。她想念我們時,便翻影集。晚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埋頭打瞌睡。俟電視節目結束,她完全精神了,到廚房去幹活。

說到我媽的娘家親戚,地理位置需要交代。老張家發祥於巴林右旗,家族中有出息者(即參加革命的人)就離開故裏去了外鄉,最遠的在呼和浩特,即自治區首府,或者在赤峰,即昭烏達盟首府。在臥蠶狀的內蒙古地域中,我媽的遠在呼和浩特的娘家親戚返鄉必在赤峰我家的中間站逗留幾天,因而他們的行狀被我熟知。

在沈陽明朗幹淨的秋空之下,想到我媽的娘家親戚,是一件有意味的事情,以下分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