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這些鳥在空中發現了我,它們以為發現的是我的祖先,我至少在相貌上像他們。水鳥用兩把銀白的長刀劃破腥味的空氣,橘紅的爪子貼在肚子上。它們盤旋,看我有沒有翅膀和紅爪子。我身上勉強可以稱之為翅膀的東西隻有耳朵。鳥越飛越低,降落到離我頭頂不高處再挑起來,鳴叫聲如——歐嘎,似乎要帶我走。歐嘎是什麼暗號?我對鳥也說——歐嘎,讓它慢慢體味吧。
我如果能夠跟鳥走就好了,我先飛回中國看我爸我媽,告訴他們貝加爾湖的見聞,然後說——歐嘎。他們大為驚訝,上上下下看著我。我再說一聲“歐嘎”,我爸會緩緩地說,貝加爾是蒙古語自然的意思,那是我們很久很久以前的故鄉。歐嘎,我說。
鳥的翅膀會扇動遊人全部的思鄉之情,俄蒙邊界那棵樹分明想回家,它的家也在貝加爾湖的邊上。這棵樹可能是人變的,也可能是鳥變的,總之它想回故鄉。最為觸目的是這棵樹離邊境線隻有十來步,但它過不去了,隻好伸出雙手,隻好仰麵高唱。
在南西伯利亞,說樹會變成人、人會變成鳥絲毫引不起別人的驚訝。布裏亞特的導遊曉布告訴我,他家一隻黃母雞被大風刮進了山裏,三天三夜之後回到了家,羽毛變成了紫色,但比薰衣草的顏色淺。這隻雞下的雞蛋裏麵包著一隻鴿子蛋。他說,在巴揚(紐扣手風琴)的紐扣上灑一點燕麥蜜、一點羊尿、一點貝加爾湖的水,它的音色就像老人一樣嘶啞,半夜裏會自動演奏圖瓦民歌。他說,黃眼睛的人拔掉兩顆牙之後會跟自己的小姨子結婚。
假如把燕麥蜜、雞蛋裏的鴿子蛋、羊尿和黃眼睛人的牙都堆在這個手捧哈達的樹的腳下,能不能讓它行走?我把這些蛋、尿和蜜喝下去,身上背起巴揚,能不能見到我的祖先?大薩滿法師說他們來過了,來看我。我仿佛見到了他們——十六世紀的軍官和醫生,他們和我的臉形一樣,氣味一樣,板牙一樣。他們聰明,但會突然辦一件愚蠢的事,我就這樣,好在意歸心竅,平靜如初了。
我舍不得這棵樹,在黃昏裏,它的形影讓人不忍離去。你獻給貝加爾湖的哈達不要再捧著,讓風把它吹進湖裏吧,而飛過此地的鳥也會把此景告訴貝加爾湖。邊境隻有幾米遠。如果該死的俄國人不侵占西伯利亞,這一片還是蒙古人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