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進中堂,見堂上燈燭輝煌,火盆內叢著火。殷太監頭戴暖帽,身著貂裘,南麵而坐,前列著十數個親隨。進忠跪下叩了個頭,家人接上帖去。殷太監看了道:"就到明日罷了,怎麼這樣快?你爺做得事。"進忠道:"蒙老爺盛意,先送地來,好乘機行事。"旋將食盒打開,一錠錠在燈下交代明白。殷太監叫管庫的收了,說道:"好乘巧孩子,會說話,辦事也找絕。"遂向身邊順袋內摸出十個金豆子來賞進忠,道:"拜上你爺,早晚有信就送來。"進忠答應,叩謝回來回信。程中書次日把本章備下。
過了幾日,殷太監差人來送信。程中書忙將本送進,果然就批出來。道:"湖廣礦稅錢糧,著程士宏清查,著寫敕與他。"科道見了交章奏劾,俱留中不發。程中書來謝了殷太監,忙收拾領敕辭朝。京中那起光棍鑽謀送禮,希圖進身。又有湖廣犯罪拿訪的約來幫助。發了起馬牌,由水路而來,擺列得十分氣焰。但見他:
行開旗幟,坐擁樓船,喧天鼓樂鬧中流,亂雜從人叢兩岸。黃旗金額,高懸著兩字欽差;白紙朱批,生扭出幾行條例。驛傳道火牌清路,巡捕官負弩先驅。列幾個峨冠博帶,皆不由吏部自除官;擺許多棕帽宣牌,乃久困圜扉初漏網。過馬頭威如狼虎,趲人夫勢類鷹髛。搜剔關津,飛鳥遊魚皆喪膽;掘傷丘隴,山神土地也心驚。
程中書帶了這班積棍,一路上狐假虎威,虛張聲勢,無般不要,任意施為。那些差上的內官奉承不暇他。敕上隻叫他清查礦稅,與百姓無涉,他卻倚勢橫行,就是他不該管的事,他也濫管民情,網羅富戶,指詐有司。山東、江淮經過之地,無不被害。及到湖廣,是他該管地方,便把持撫按,淩虐有司,要行屬官禮,勒令庭參,牌票,仰示,一任施行。若與抗衡,即行參劾,說他違旨,不奉清查。各府院道,任期放縱,莫敢誰何。荊湘一帶,民不聊生。正是:
當路豺狼已不禁,又添虎豹出山林。
東南膏血誅求盡,誰把沉冤訴九閽。
程中書舟過漢江,將到均州地方,隻見前麵一座高山,遂問從人道:"這是甚麼山?"巡捕稟道:"是武當山。"進忠道:"聞得武當是玄天上帝的聖跡,何不去遊遊?"程中書遂傳令要往武當進香。船家領命,即放船北去。行了一日,早有均州吏目帶領人夫迎接。離均州三十裏便是頭天門,知州來迎接,吏目稟道:"從此上山,俱是旱路,請大老爺坐轎。"程中書分付,隻著幾名親隨跟去,餘者俱著守船,不許亂行取罪。遂搭扶手上岸,坐了大轎,一行鼓樂儀從竟上出來。到山腳下,早有五龍宮道士迎接,入宮獻茶辦齋,天色已晚,就在本宮歇了。
次早,吃過早齋,道士稟道:"從五龍上去,山路甚險窄,坐不得大轎,須用山轎,方好上去。"程中書上了山轎,從人不能騎馬,也是山轎,皆用布兜子抬,兩人在上扯拽而行,坐轎的皆仰麵而上。一層層果然好座山,但見:
巨鎮東南,中天神嶽。芙蓉峰竦傑,紫蓋嶺巍峨。九江水接荊揚遠,百越山連軫翼多。上有太虛寶殿,朱陸雲台。三十六宮金磬響,百千萬眾進香來。舜巡禹狩,玉簡金書。樓閣飛丹鳥,幢幡擺赤襟。天開仙院透空虛,地設名山雄宇宙。幾樹榔梅花正放,遍山瑤草色皆舒。龍潛澗底,虎伏崖中。幽禽如訴語,馴鹿近人行。白鶴伴雲棲老檜,青鸞向日舞喬鬆。玉虛師相真仙地,金闕仁威治世宮。
程中書來到半山,有太和宮道官帶領一班小道士來接,從人喝令起去,小道士齊聲響動,鼓樂一派,雲韶簫管之聲清泠可聽。進到宮裏,道官備下香湯,叢了火,請程公沐浴上山。直至太和絕頂,祖師金殿前下轎,抬頭觀看,好座金殿。真個是:
輝煌耀日,燦爛侵眸。數千條紫氣接青霄,幾萬道黃雲籠絳闕。巍巍寶像,真個是極樂神仙;級級金階,說甚麼祗園佛地。參差合瓦,渾如赤鯉揭來鱗;上下垂簾,一似金蝦生脫殼。戊已凝精團紫蓋,虹霓貫日放金光。
程公上殿拈香,拜畢起來,四下觀看,皆是渾金鑄就,讚歎不已。直至山頂,放眼一望,真個上出重霄,下臨無地,漢江僅如一線,遠遠見西北一座大山不甚分明,如龍蛇蜿蜒,問道:"那是甚麼山?"道官道:"那是終南山的發脈。"程公道:"久聞武當勝概,果然名不虛傳。"遂下山來到太和宮,道士設宴管待,一般有戲子、樂人承應。隻一人獨酌,飲過數杯,覺得沒趣,即令撤去,止留桌盒與老道士清談用。兩個小道童奉酒,飲至更深始散,就在樓上宿了。隻聽得隔壁笙歌聒耳,男女喧嘩,一夜吵得睡不著。次早起來,喚道官來問道:"隔壁是甚麼人家,深夜喧嘩?"道士道:"是山下黃鄉官的家眷來進香,在隔壁做戲。"程中書記在心頭。
吃過早飯,道官請遊山,程公換了方巾便服,帶了從人,滿山遊玩,說不盡花草爭妍,峰巒聳翠。來到紫蓋峰,乃是一條窄路,兩山接筍之處,正在轉灣之地。轎夫站在兩崖上緩緩而行,轎子懸空,已令人害怕。隻見底下一簇轎子蜂擁而來,兩下相撞。進忠等喝道:"甚麼人?快下去讓路!"吏目忙向前說道:"欽差大人是本處的上司,你們快些讓讓。"那些人道:"甚麼上司,我們是女眷,怎麼讓他?"亂嚷亂罵,竟奔上來。程公見他勢頭來得洶湧,忙叫轎夫退後,在寬處下轎讓他。隻見一齊擁上有二十多乘轎來,轎上女眷都望著程中書笑。眾人吆喝道:"不許笑!"半日才過完了。程公心中著實不快。上了轎,回到太和宮,道士獻了茶,吃了午飯。程公叫道士來問道:"才是誰家的女眷?"道士道:"就是昨夜做戲的黃鄉官的公子,帶著些女眷來遊山。"程公道:"他是個甚麼官兒,就這樣大?"道士道:"他是個舉人,做過任同知的。"程公大笑道:"同知就這等大?"道士道:"此地沒有宦家,隻他是做過官的,故此大了。"程公吃了飯,因夜裏未曾睡覺,就和衣睡熟了。
原來這黃同知極不學好,在山下住著,倚著鄉官勢兒,橫行無忌,有天沒日的害人。小民是不必說了,就是各宮道士,無不被其害,將他山上欽賜的田地都占去了。但遇宮內標致小道士,就叫家去伏事教戲。家內有兩班小戲子,都是掯陷去的,到有一大半是道士,買的不過十之二三。山上道士個個痛恨,正沒法報複他,卻好見程公惱他,便乘機在火上澆油。因進忠是程中書的心腹,家人先擺了桌在小閣子內,乘程公睡熟,便請進忠到閣上吃酒。兩個道士相陪。進忠道:"老爺尚未用酒,我怎麼先吃?"道士道:"乘此刻消閑,先來談談。"三人一遞一杯,吃了一會。
那道士極稱黃同知家豪富,真是田連阡陌,寶積千箱,有幾十個侍妾,兩班戲子,富堪敵國,勢並王侯。進忠道:"他不過做了任同知,怎麼就有這許多家私?"道士道:"他的錢不是做官撰的。"進忠道:"是那裏來的?難道是天上下的?"道士道:"雖不是天上下的,卻也是地下長的。"老道士正欲往下說,那個道士道:"你又多管閑事了,若惹黃家曉得,你就是個死了。"那老道士便不敢說了。進忠道:"你說不妨,此處又無外人。"道士道:"隻吃酒罷,莫惹禍,太歲頭上可是動得土的?"進忠站起身來道:"說都說不得,要處他,越發難了,我去稟了老爺,等老爺問你。"那道士道:"爺莫發躁,我說與你聽罷。"道士未曾開言,先起身到門外看看,見沒人,把門關上,才低低說道:"我們這武當山,自來出金子,就是造金殿,也是這本山出的。金子被永樂皇帝封到如今不敢擅開,隻有黃家知道地脈,常時家中著人去開挖,外人都不知金子的本源,他也一些不露出來,帶到淮、揚、蘇、杭等處去換,他有這沒盡藏的財源,怎麼不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