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侯一娘入京訪舊 王夫人念故周貧(3 / 3)

一日回來,進忠已四五日不歸,到黃昏時,吃得大醉而來。一娘也不理他,隻到次日天明,才說他道:"你終日跟那起人做一處,必做不出好事來。這禁城內比不得石林莊,若弄出事來,你就是死了。不如跟我到館內代他走走堂,每日好酒好食,還可尋錢貼用。"進忠道:"沒得舍臉。"說著跑出去了。一娘氣了一會,才到酒館中來。唱了半日,到東邊一個小閣裏來,見有兩個人在那裏對飲,上手是個清秀小官,對坐的那個人,頭戴密絨京帽,身穿元色潞綢直身,生得肥偉長大,見了一娘,上一眼下一眼目不轉睛的看他。那小官扯一娘坐下吃了幾杯,一娘起身走到對席上唱,那人猶自看著他。又唱過一遍,錢都收了,重到閣子上,見那兩個人已去了。一娘走出來,見那二人還伏在櫃上與店家說話。一娘站在旁邊伺候,隻聽得店家道:"曉得!領命!"二人拱拱手去了,竟沒有把錢與一娘。店家點頭,喚一娘到麵前說道:"才二位是吏科裏的掌家,他晚間要留你談談。"一娘道:"使不得,我下處沒人。"店家道:"如今科道衙門好不勢耀利害,我卻不敢違拗他,當不得他的計較。"把一娘硬留住了。

到晚客都散了,店家將小閣兒收拾幹淨,鋪下床帳等候。到黃昏時二人才來,到閣上坐下,請一娘上來,坐在那小官肩下,擺上肴饌。店家道:"二位爺請些,總是新鮮的。"一娘奉過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過色子,請那小官行令。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嘖嘖稱羨。那人道:"從來南曲沒有唱得這等妙的,正是'詞出佳人口'。記得小時在家裏的班昆腔戲子,那唱旦的小官唱得絕妙,至今有十四五年了,方見這位娘子可以相似。如今京師雖有數十班,總似狗哼一般。"一娘道:"二位爺貴處那裏?"那人道:"山東。"一娘道:"我也曾走過山東的,爺是那一府?"那人道:"臨清。"一娘道:"我也曾在臨清住了二年的,那裏有位王尚書老爺,爺可知道麼?"那人道:"王太老爺去世了,你怎麼認得的?"一娘道:"我在山東走過好幾府,惟在臨清最久,每日在王府內頑耍,王大爺十分和氣,不知可曾中否?"那人道:"你莫不是侯一娘麼?"一娘道:"正是。爺怎麼認得的?"那人道:"我說有幾分麵熟哩!先見了你,想了半日也想不起來,原來比當日胖了。"一娘道:"老了。"那人道:"還不覺,豐姿如舊。如今大爺做到吏科給事,奶奶時常想念你,常差人四路訪尋你哩。你家老醜與辰生好麼?"一娘將前事大概說了一遍。那人道:"怪道尋你不見,原來遭了這些大變。"一娘道:"爺上姓?"那人道:"我還認得你,你到不認得我了?我是貽安。"一娘道:"爺發了身子,故此不認得。這位爺尊姓?"貽安道:"你真老了,他是吳爺家的六郎。"一娘笑道:"一別十五六年,當初隻好十多歲。"店家道:"正是他鄉遇故知了。各飲一杯。"六郎道:"我們就行個喜相逢的令罷!六個色子湊數算,少一點吃一杯。"令行完了,又猜拳賭酒,直至三更方散。貽安去了,六郎同一娘宿了。兩人都是久曠的,說不盡一夜歡娛。

次日還未起來時,王府裏早差了長班來接。一娘慌忙起來梳洗,吃了早飯,上馬同至王老爺賜第。門上回過,裏麵傳梆,著家人出來喚一娘進去。管家婆引進後堂,王奶奶尚未梳洗。一娘叩下頭去,王奶奶一把扯起來道:"好人呀,一去就不來了,叫我何處不著人問到了你!一向在那裏的?辰生好麼?"一娘道:"多謝奶奶掛念。"遂將別後事細說一遍。王奶奶道:"原來受了這許多磨難的!我說怎的不見你來?"丫頭拿茶來與他吃,王奶奶才來梳洗。一娘坐在旁邊,隻聽得房內孩子哭,一娘道:"奶奶有幾位公子?"王奶奶道:"我生了兩個,都讀書去了。這是丫頭生的。"梳洗畢,拿上茶來,一娘吃了點心。王奶奶見他身上衣服單薄,取了兩件新綿衣與他換了。

少頃,王老爺回來。一娘出來迎接,見王老爺比前胖了許多。見了一娘道:"貴人難見麵,一向在那裏的?"一娘叩了頭,王老爺換了便服道:"坐著。"一娘道:"老爺未坐,小的怎敢坐?"王老爺道:"你又講起禮來了。"一娘隻得坐下。王老爺道:"你沒有到泰安州去,一向在那裏的?"王奶奶將他遇難之事說了。王老爺道:"你家老醜歿了,可曾另尋個對兒?"一娘道:"沒有。"王老爺道:"你家辰生哩?"一娘道:"在前門陸家飯店裏。"王老爺道:"吩咐長班把他行李發來,並喚他孩子來。"小廝答應去了。王老爺道:"老一來得恰好,我刻下正要出差。家眷回去,正要人作伴,你少不得也同到臨清去頑頑。王奶奶道:"甚麼差使?"王老爺道:"因關白平複了,差我去安撫朝鮮。先打發你們回去。"三人同吃了早飯,王老爺出去拜客,午後才回。

長班取了行李同進忠來。小廝領他入內,一娘道:"來叩老爺、奶奶頭。"王奶奶道:"去時才幾個月,如今這樣長大了。"取酒飯與他吃,三人坐下飲酒。王老爺道:"你幾時到京的?米貴很狠哩!"一娘道:"來有八個月了。當初雲卿原約來京一會,不意到此遍訪不遇,故此擔擱至今。王老爺道:"他到京第二年就上了前程,在京中住了七八年,去年春間才選到廣東去了。卻好吳益之是他的上司,甚是看顧他。前日有書子來,說新喪了偶。你如今也是寡居,不如還與他做一對也好?"一娘道:"他如今有錢有勢,愁沒有嬌妻美妾,還要我麼?"王老爺道:"他到是個有情的,提起來就眼淚汪汪哩!"飲至更深方睡。

次日,王老爺伺候領敕、辭朝、送行、請酒,逐日不閑。進忠仍舊戀著那班人,不肯隨娘去。一娘求王老爺處治他,王老爺道:"京中光棍最多,且不怕打。今日處了,明日又是如此,隻有管你兒子為是。"王奶奶對王老爺道:"老一隨我們回去,你把他兒子帶去吧。"王老爺道:"那小廝眼生得凶暴,不是個安靜的,帶去恐他生事。我看別衙門有用得著人的,薦他去做個長隨,有了管頭,那起光棍就不敢尋他了。"次日對一娘說了,叫長班來吩咐道:"這魏進忠的母親要隨家眷回臨清,他在此無依,你去看那個衙門用得著人,可作成他去做個長隨。"長班回道:"隻有中書程爺對小的說要個長隨的,請老爺發個帖去,沒有不收的。"王老爺進來對一娘說了。娘兒們商議停當,王老爺發了帖,長班領他到程中書寓所來。正是:

未入黃扉稱上相,暫棲薇省作親隨。

畢竟不和進忠去做長隨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