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思華年(3 / 3)

唐堇色笑一笑,笑容中充滿了對所有人的諒解。她說:“林華年,還有沈思思,我會回來看你們的,因為那麼多年來,隻有你們真正把我當成朋友,雖然發生了那麼多想象不到的事情,但是我們的友誼是不會改變的。”已經有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不會改變!”

她頓一頓,“嗯,

沈思思焦急地來回跺著腳,不住地自責道:“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這整個秘密就不會有人知道,我們就依然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一起……”

那天下午,他們三個人在通往鎮子的那條柏油馬路上一直跑一直跑。他們說好,就算是心裏很苦也一定要笑。響亮的笑聲淹沒進四麵八方綠油油的田野裏,淹沒在漫天的雲彩頂端,淹沒在這個青春之初他們共同相守的最後一個夏天。

林華年的白色運動外套在手中不停地揮舞,拉杆箱的輪子在他的腳跟後麵飛速旋轉。他肩頭的棕色肌膚在夕陽下微微閃著光亮,汗水在他抖擻的短發上騰起一層水霧。前方的兩個女孩,手拉著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這一切的一切,雖然是要分離,看起來卻明明那麼像是要回歸。

藍色的卡車盛滿了各式各樣的古舊家具,早早地停在了鎮子口。林華年遠遠地看見唐媽媽手挽一隻老上海牌的醬色旅行包站在一旁,他的心一瞬間跌落到穀底。

唐堇色的嘴角一直洋溢著倔強的微笑,突然站定腳步,回過頭來。林華年低著頭緊趕幾步,把拉杆箱的把手遞進她的手中,說:“唐堇色,你真的就這樣走了嗎?在新的地方,你若遭到嘲笑,有誰能幫你……”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就已被唐媽媽焦急的呼喚打斷,看來她已決意離開,再沒有多一秒的停留。

唐堇色的眼中忽然升騰起莫大的絕望,她把拉杆箱放在地上,緊緊地把身邊的沈思思摟進懷裏,輪到林華年的時候卻隻是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過。她說:“唉,我本想為你們倆唱首歌的,可是我的嗓子不好。那麼我就為你們朗誦一首詩吧。”然後她就念起了李商隱的那首《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韻律優美的詩歌,卡在她的喉嚨裏,變成了一段生澀難懂的年華。望著她額頭上因為太過努力而暴出的青筋,林華年很想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童年。他是如此地想要返回到那個七八歲的光景,並不是因為那個年代裏有高高坐在杏樹枝葉中的紮兩條朝天辮子的女孩兒,也不是躲在他身後的那雙散發著信任的眼睛,僅僅是因為,僅僅是因為,那時他還是個任性頑劣的孩子,對於自己不想丟掉的玩具可以拚命地握在手中,對於不想失去的人可以撒嬌地摟住她的大腿罷了。

唐堇色說:“多好,這首詩裏有我們三個人的名字呢,以後我每每念起它,都會想起你們來呢!”

唐堇色緩緩地蹲下去,從拉杆箱裏掏出兩份禮物,分別遞在兩個人的手中。

坐在車鬥裏與媽媽緊緊依偎在一起的唐堇色,伴隨著發動機轟隆隆的響聲,顛簸遠去,漸漸地消失在那條他們曾無數次一起走過的、常年失修的柏油馬路上。那一刻,淚眼朦朧的林華年,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沒了!

沈思思用力地抹一把眼淚,長歎一口氣說:“就這麼走了。”聲音那麼小,尾音幾乎聽不見。她緩緩地打開手中的牛皮紙袋,裏麵有一隻手工製作的玩具娃娃,作為眼睛的黑色扣子曾經釘在唐堇色的衣服上。在娃娃的下方,整整齊齊地碼著厚厚的一遝錢,便箋紙上熟悉的字跡寫道:“思思妹妹,這個我自己縫的娃娃,送給你留個紀念。裏麵的錢是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我獨獨拿走了一塊,除了這一塊,便是天長地久。原本就該消失的那一塊,是他應盡的責任……”長時間隱忍的沈思思那一刻突然放聲大哭,像一個丟失親人,迷失了回家的路的無助小孩。

而唐堇色送給林華年的禮物,是一盒僅僅吃掉一顆的琉璃糖。

6{我們是一首完整的詩}

高三那個冗長的暑假,年邁的阿鬥終於在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悲鳴後,死在了唐堇色的懷裏。窗外的大雨正下得緊,悶熱的天氣馬上就要結束的樣子。唐堇色用裝彩電的紙箱為它做了一口簡單的棺材。這個時候,整個小區裏爆發出一陣歡呼,她知道,人們之所以興奮是因為北京奧運會開幕了。

全世界都在歡呼的這一刻,親愛的林華年,你在幹什麼?

唐堇色把已經失去溫度的阿鬥緊緊摟在懷中,身體蜷縮進柔軟的沙發裏麵,定定地看向窗外。她又開始背誦起那首熟悉的詩來,隻是到了最後卻隻剩下被篡改的那一句,“錦瑟無端思華年,錦瑟無端思華年,堇色無端思華年。”她就這樣念一遍,再念一遍,最終沉沉睡去。

第二天,唐堇色在附近走了很長一段距離,最後才選定地點,把阿鬥埋在了街邊公園的一個花壇裏。那個花壇開滿了紅黃兩色的薔薇花,像極了以前鎮子上那個熟悉的院落。她還記得那個院子的西南角的地麵上,林華年曾經用她吃稀飯的小勺挖了三個洞,然後兩個人俯首跪在地上非常專注地打彈珠。那個時候的阿鬥,會像一個頑皮的孩子,搖頭擺尾地跟在兩個人的身後,用兩顆尖尖的牙齒把彩色的彈珠一個接一個地叼回來。

回到家裏,成日忙碌的媽媽竟然破天荒地坐在客廳沙發上準備飯菜。唐堇色正欲開口詢問媽媽為什麼沒有待在小店裏的時候,林華年那家夥就從水房裏麵走了出來。白色襯衣的袖口挽了老高,手裏拿著一捆翠綠的芹菜,正在唐媽媽的指揮下一絲不苟地擇著。

愣愣地站在原地的唐堇色,看著對麵的林華年老是把蔬菜最肥美的部分扔到垃圾簍裏,突然就笑了。

林華年用潮濕的手指在她的腦袋上彈了一下,說:“唐堇色,你以為不把地址告訴我們,我就找不到你了嗎?”

唐堇色笑笑地看著他,聽他訴說自己的故事。他說:“高考已經結束了,我打算來你的城市轉轉,看看你生活過的城市。吃早飯的時候,我去了一家小餐館,那裏餛飩的味道簡直和小時候在你家吃過的一模一樣。沒想到,那家餐館真的就是你媽媽開的……”

“可是,你是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座城市呢?”

林華年神秘地笑一笑:“還記得你們搬家時的那輛大卡車嗎,車牌號是魯C××××,一個城市隻有一個代碼,就像是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是我要尋找的一樣特別。”

廚房裏傳出一陣盤碟掉落破碎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驚恐的慘叫。看著媽媽搖頭時無奈卻又欣慰的微笑,唐堇色閉著眼睛都能猜出剛才闖禍的那個毛毛躁躁的丫頭是誰。沈思思匆匆忙忙地跑出來拿掃帚的時候,假裝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唐堇色說:“哎,唐堇色,你送我的娃娃眼睛掉了一隻,我家沒有一模一樣的扣子,你如果閑著沒事幹的話,就幫我釘上吧。”

她的話說得如此自然,就好像三個人一直都未曾離開。

後來在飯桌上,沈思思一邊用筷子敲了下盛滿炒糊了的飯菜的盤子,一邊神秘兮兮地將嘴巴貼在唐堇色的耳邊說:“唐堇色,你知道嗎,我們三個人注定是要走回到一起的。堇色、華年、思思,少了哪一個都不是一句完整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