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已過,不覺又到年底。許府今年這個年,比起去年來,就是霄壤。去歲花團錦簇,熱鬧非常,今年物在人亡,傷心萬狀。文卿整整哭了一夜,連飲食都不進。紫雲是更不必說了,想起從前在家過年的光景,躲在內套間裏哭得死去還魂。許公、夫人、又庵、紅鸞、玉釵等,草草坐了家宴,連菜都沒等上完,夫人就坐不住了。就是鬆府也不高興,鬆筠兄弟同墨卿,勉強陪侍夫人、寶林,替他解悶,銀屏、翠鳳、瑤珍在旁助興,夫人、寶林滿眼含淚,在席上悶坐,倒把個鬆筠引得大哭起來,瑤珍連忙勸止。到了五更,入朝慶賀。文卿強打精神,各處拜年,年酒一家沒有吃,都推病辭了,隻有同年團拜,這一日去應個故事,不等上席就去了。此刻是正月,紫雲月分已足,夫人預先叫了精細穩婆,自己常伴著紫雲,怕他年輕不知保養。
飲食寒暖,夫人件件經心。直到二月初五晚間,覺得腹中疼痛,夫人就守定他、著人到鬆府送信,吩咐就接了二小姐回來。早喚了穩婆前來伺候。穩婆診脈試過,說:"還早呢!"夫人親手扶他上床,靠著歇息。文卿在旁,格外巴結。夫人對穩婆道:"凡事你小心些,不可有輕率。你保我大小平安,我自有重賞。"穩婆笑道:"太太放心,都在老媳婦身上,包管平安。那邊鬆府都是用的老媳婦,這位少奶奶認不得我,我是逢時過節,都到府裏去的。"綠雲道:"這是我們姑娘,你少要胡說。"穩婆道:"他老人家不是鬆府裏小姐嗎?我是見過的。聽人講,還掛過帥的,後來得了功,給你們做少奶奶了。"綠雲道:"小姐歸天了,堂前的靈柩就是的。我們兩個是隨小姐過來的。"夫人怕提起紫雲苦來,對綠雲瞅了一眼,綠雲不敢言語。
穩婆道:"這位小姐不是我接的,兩位少爺,都是用的老媳婦,到如今我都認識,算算已有十七八年了,少爺們不是都作了官嗎?前天我在門外買東西,見大少爺騎著白馬,戴著紅頂子,拖著花翎子,許多的執事開路,好不威風!他老人家在馬上賞我臉麵,還對我笑呢!我又不敢理他,我問人,說官不小呢!
我記不清叫甚麼名字了,隻怕就是狀元,不然是七省巡撫,才有那麼威武呢!象我們間壁那家子,也在部裏當差,到了衙門日期,踏雙破皂靴,自己提個衣包,連個跟班都沒有。家裏娘兒們衣服都不全,終年的押當,和裕盛典倒成了主顧,我就瞧不起他!瞧他也戴個水晶頂子,說是什麼郎中。我想郎中隻能賣藥,朝廷要他幹什麼?"說得大家好笑。有個口快的小鬟道:"你見的是我們二姑爺,那裏是狀元、巡撫,是順天府尹!"穩婆點頭道:"一點不錯。我問人,也說是順天府。你怎麼知道的?怪道說寧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你們些姑娘,這點年紀,連官銜都知道了,不教人愛煞了嗎?"又對夫人道:"阿彌陀佛!太太是修來的,這位好姑娘,年紀輕的很呢!"夫人道:"不小了,十八歲了。"穩婆道:"小姐幾歲了?"夫人道:"同歲。"穩婆陪笑道:"我今天接這位新生的少爺,日後就象他姑爹,十幾歲作官做大人。"夫人笑道:"生下來就是官,我家有世爵呢!"穩婆道:"怎麼叫做世爵?"夫人道:"你不懂得。"穩婆道,"好太太,坐著也是閑,給老媳婦學個乖。"夫人道:"上人功勞大了,生下孩子來,就給他官。"穩婆道:"是老大人做宰相的功勞了?"夫人道:"他有這能為倒好了。是我親兒掙來的,可惜他見不著承襲的人了。"夫人說到此,滿麵流淚,又怕紫雲看見,忙用帕子拭去。穩婆不解何意,就不敢追問。
不說夫人無事同穩婆閑談,文卿已在天井裏,焚了好幾爐香,還磕了許多頭。到天明,銀屏已回來了。初六日正午刻才臨盆,也是紫雲的福氣,竟生了個兒子,大小平安,上下歡喜。
夫人親自又侍紫雲上床,倒走出來,伏在寶珠柩前,嚶嚶啼哭。文卿格外傷心,紅鸞、銀屏苦勸才止,就到鬆府去報喜。
鬆夫人始而歡喜,繼而感傷,也送了些花紅、繡褓、金鎖、玉圈之類。三朝內外請客作湯餅佳會。夫人說這孩子是寶珠的承蔭,格外替他熱鬧。眾人試他啼聲,竟是個英物!皇上知道許家生子,念寶珠的功勞,又算得是幹外孫,賞了許多珍物,又授新生兒四品京堂,承襲伯爵,賜名紹萱,許府歡喜謝恩。
滿月後,乳娘抱了出來,粉裝玉琢,好個孩子,同紫雲一模無二樣!夫人先著他在寶珠靈前叩頭,吩咐替他掛孝,文卿、紫雲不免又是哭泣。紫雲又到鬆府走了一道,倒與夫人、寶林哭了一日。夫人見了孩子,想女兒,紫雲見了套房,想小姐。各有心事,到晚才回去了。此時三月初旬,又要忙寶珠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