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內經素問》雲:
頭者,精明之主也。
《說文解字》雲:
首,頭也。、碩、顒、頒、,大頭也。顆,小頭也。
《釋名》雲:
頭,獨也,處體高而獨尊也。
首,始也。
《雲笈七籖》雲:
頭上神三人,東王父也。
又雲:
腦,神名覺元子,字道都,形長一寸一分,色正白。又腦戶神三人,泥丸君也。引自陳元龍:《格致鏡原》卷十一,見《四庫全書》。
俗語雲“大頭有保”,“大頭有福”,這些說法中保存著極為古老的神話信仰的遺音。《詩經》中屢見頌美“碩人”之詞,其實“碩人”最初之義似非指身長體偉,而專指“大頭”人也。《說文》訓“碩”為“頭大也”,是其本義。金文中用為人名的情形總與“父”連稱,可知專指男性之中的頭大者,如“叔碩父”之名。參看林潔明說,《金文詁林》卷九,第5463頁。穀物之穗粒以“顆”為量詞,這個字的右半邊正是“人頭”的會意,因為人頭的計量也是以“顆”為單位的。農人最歡喜穀粒的碩壯飽滿,農業神話也相應地推出象征長壽與吉祥的大頭人。神農炎帝被形容為“龍首”或“牛首”,參看《玉函山房輯佚書》輯《詩緯含神霧》;《史記·補三皇本紀》。蓋取其大義。王充《論衡·商蟲篇》亦稱後稷為“神農”,其頭之大已無須證明,字形便是最佳說明。圍繞著後稷之頭,後來也派生出種種傳聞。如王符《潛夫論》有“後稷披”之說;《元命苞》亦雲:“稷岐頤自求,是謂好農,蓋象角亢,載土食穀。”注雲:“麵皮有土象,頤麵為下部,下部為地,巧於利也。”《路史·後紀九上》羅蘋注。這些後出的說法無非是以穀種為主題的稷神神話演變而成的。《尚書·呂刑》雲:“稷降播種,農殖嘉穀。”至於《淮南子·汜論訓》說“後稷作稼穡,死而為稷”,好像是陷入了穀神生命循環的論證怪圈。
農業神話確信穀物之靈就住在穀物之“頭”中,相應地也將人之頭腦視為“神府”。於是乎,頭顱越飽滿也就越能表現“精”、“神”即生命力之充實飽滿,難怪中國傳統人物畫中那些仙人或老壽星們都長著奇大無比的腦袋,尤其是他們的前額,總是被超量儲藏的精氣擠壓得膨脹凸出,好像發育成畸形的巨額怪物。
再看看印度神話中的相關現象,我們可以確信找到了透視大頭壽星們腦內存儲物實質的X光射線。《大林間奧義書》第六分第四婆羅門書第四至五節不幸的是,這兩節在中譯本中被刪節了,參看《五十奧義書》,第665頁。教導男人將溢出的精液放置到兩胸之間或眉心處,這兩個部位被看做是傳導精液上達頭頂的樞紐區域。而眉心之上的前額則是精液上行的最高元府。這種觀念的極致表現為印度神話人物額頭正中的紅點或第三隻生命之眼,那正是無比強大的生命力的象征。 奧弗拉赫蒂:《性體液在吠陀及吠陀以後的印度》,載《女人、雙性同體及其他神話動物》,第45—46頁。後代中國神魔小說中那能夠射出電光殺人的三隻眼形象,隻不過是對印度神話原型的拙劣模仿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生命力之源的精液儲藏於頭部的觀念不隻是東方民族才有的,我們在古希臘可以看到大致相同的情形。希臘神話中的普塞克(Psyche)象征生命的本質或人的靈魂。在《荷馬史詩》中,普塞克總是住在人頭之中。“頭部在古代希臘事實上被看成是人體唯一珍貴或神聖的部分,具有與整個的人相等的意義,相當於普塞克或生命原則。頭部是生命或生命的位置,是普塞克的居所,精液和普塞克並存於頭部。因此,點頭具有神聖的意義,發誓和詛咒可以指頭部為見證”。奧尼安(R。B。Onians):《歐洲思想的起源》,劍橋,1954年,第95—122頁。其實,漢字中的“天”字,古文寫作,像大頭人形,也是這種頭部神聖觀念的產物。《說文》訓天為巔,也就是人的頭頂——人體惟一通天通神靈的最神聖部位。所謂“天靈蓋”的說法也可為這種信念提供旁證。漢字“天”的古文字形本身就表明了“巔”即頭部“具有與整個人相等的意義”。艾利亞德在《靈魂、光及種子》這篇專論中寫道:
克羅多那(Crotona)和阿克米翁(Alcmaeon)認為,斯多噶的理論是種子在腦中的邏輯結果。這也就是認為種子與靈魂(Psyche)同居於一個器官中。如奧尼安所指出的,對柏拉圖來說靈魂便是種子(Sperma)(見《對話錄》73c),“或者幹脆說是在種子之中,這種子包裹在頭蓋骨和脊椎骨中……它通過生殖器進行呼吸……種子本身就是呼吸或具有呼吸,而生殖活動本身就是這樣的呼吸。這對亞裏士多德是很明白的事。 艾利亞德:《神秘主義、巫術與文化風尚》,芝加哥大學出版社,1976年,第110頁。
關於人的種(精)子與靈魂相互關聯的思想在中國傳統中同樣流行。《漢武內傳》中的真元之母便曾告誡漢武帝說:“淫則使精漏而魂疲,是故精竭而魂消。”中國的通俗小說中一再寫到因縱欲而“魂消”亡身的例子,可謂是這一觀念的派生情節模式。像《如意君傳》和《金瓶梅》之類性小說所描寫的男主人公“髓竭而亡”的命運,完全可以用古希臘的相關理論來闡釋:“不論精液是來自整個肌體,或源於靈與肉融成一體的地方,還是來自於漫長的體內食物加工處理過程,排泄精液的性行為都令生命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福柯:《性欲史》第2卷《快感的享用》,赫爾雷英譯本,海盜出版公司,1986年,第132—133頁。所有這些出自各個不同國家、民族的跨文化材料,似乎都指向一種人類共有的觀念與思想,那便是基於原始信仰的有關頭顱與陽物、腦髓與精液相互認同並且成為靈魂——生命之住所或載體的迷信。
美國學者拉·巴爾於20世紀80年代中發表的研究報告對上述迷信做了人類學的考察,指出它在世界上大多數文化中的各種表現,並將其根源上溯至舊石器時代人類的骨骸崇拜(the bone cult)。在距今十萬年前的歐洲尼安德特人和稍晚的亞洲猿人遺址中,都發現有頭骨崇拜的跡象。當時的獵人們不僅把獵物如熊的巨大頭骸安放在石祭壇上,還有收集和陳列人頭骸的風習。巴爾推論說:“如果骨骸是生命的構架,那麼一定是儲於骨中的像精液一般的骨髓被認作是精液的源頭了。由於頭骨之中儲存的髓狀物最多最充分(即腦髓),因而也被認作是生命力或精液的主要所在。意識和生命具有同樣一種物質載體(腦髓),因而也來源於同一位置。” 巴爾:《腦髓:一種關於性的石器時代的迷信》,哥侖比亞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3頁。這種極為原始的迷信萬年不變地留傳下來,經過新石器時代的農業社會,又與穀物生命的神話觀念相結合,成為文明社會意識形態中根深蒂固的成分。像雅典娜女神從宙斯的頭腦中生出來這樣的神話,典型地反映著史前迷信的巨大影響力和能產性。甚至在文藝複興時期的大師達·芬奇的一幅草圖中,精液與大腦相通的觀念依然清晰可見見《腦髓:一種關於性的石器時代的迷信》卷首。:一條管道從男性生殖器經過脊柱直達頭頂。熟悉中醫理論的人看到此圖自然會想到房中術的“還精補腦”說,從而將此種神秘的性學理論的發明權交還給舊石器時代的祖先——是山頂洞人,還是北京猿人?
為了破解稷神的信仰內蘊及其擬人類比的發生基礎,我們似乎繞得稍遠了一些。不過,也隻有在上述背景材料的佐證下,畟字的結構之謎才能得到有效的解釋。現在看來,田與夋的組合邏輯不用旁求,就在於頭腦與朘精的內在聯係上。代表大頭的“田”既符合穀穗高高在上有如人頭的空間位置,又可通過腦髓與種子的互喻關係,表明穀穗顆粒作為穀種穀靈的生命再造功能。而下部的“夋”既代表產生和傳導精氣使之上達穀穗的“莖”,同時又作為“玉莖”的隱喻,與古老的朘精觀念相吻合。這樣,“畟”作為陽性生命力的符號,再加上標明類屬偏旁“禾”,一個象征穀靈即穀神的“稷”字就這樣被神話思維創製出來了。這個男性的植物之神從誕生之日起,就與他賴以生長的地母神有著不解之緣,他們二者的配偶作用關係,正是使稷神像塔穆斯、阿都尼斯一樣獲致死而複生的永久生命力之源。
代表基督教的死而複活觀念的耶穌曾宣稱:
我是複活,我是生命,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複活。《聖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1章 ,第25節。
中國的穀神稷雖然沒有留下任何有關生命複活的教義,但這個概念本身卻已在不言之中昭示了生命在死而複活的循環中達到永恒的奧秘。類似的農業宗教的神話觀出自耶穌之口時,人們很容易識別這位救世主本人也像稷一樣,是以農作物的生與死之循環過程為其原型表象的。《約翰福音》又記耶穌的教訓說:
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如果不落在地裏死了,仍是一粒;若是死了,就會結出許多麥子來。愛惜這世上的生命,必會失去生命;恨惡自己在這世上的生命,才能保存生命,直到永生。《聖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2章,第24—25節。
(16世紀瑞士的一幅草圖)
透徹領會了基督的這一教訓,再回過來重讀中國古書上關於後稷葬處“百穀自生”、“鳳鳥自舞”和“其人死複蘇”的種種怪異說法,也許就會見慣而不怪了。不僅如此,有可能還會對農耕神話經驗在人類意識形態中留下的永久反響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