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頌為祝頌。日本學者白川靜在《說文新義》中說到金文中“頌”字的取象:
蓋其初形也,字示於公廷祭祀祝告之意象。……又哀訴於祖靈曰訟。《說文》訓訟為爭也。又一作一曰歌訟,而頌與歌訟之義相近。段注曰:“訟頌古今字,古作訟,後人假頌皃字為之。”蓋以其聲而言者。然訟又示其祝禱之皃者,頌也。《頌》詩正如王國維所言,配合廟祭之儀節而奏者也。分其聲容而言,則為訟、頌。然訟有哀訴之意,頌有稱頌之意,因其儀禮之目的而不同者也。白川靜:《說文新義》卷九上,林潔明譯,見《金文詁林補》第5冊,第2848頁。
在《中國古代民俗》中白氏再次談到“頌”的問題,舉出日本《萬葉集》中的祝頌歌作為旁證,指出“稱周的宗廟歌為‘周頌’,是‘頌’的正確用法。這裏可能是把這個字用於祝頌之意”白川靜:《中國古代民俗》,何乃英譯,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88年,第87頁。。誠然,祝頌說與宗廟祭歌說顯然不矛盾,隻是在用途方麵更為具體而已。陳子展先生也有類似看法,即視《頌》為“史巫屍祝之詞,歌舞之曲”陳子展:《詩經直解》卷二十六,複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1065頁。。驗之於《周頌》,此說與《詩經》早期作品發生之關係,我在第二章已論及。
“頌”的本義與“祝頌”活動密切相關,這一點還可以從文化比較的方麵得到旁證。如我國雲南傣族詩歌的起源就被追溯到祝頌活動之中。祜巴猛寫道:“‘祝福禱告詞’(或‘頌歌’),它不僅是傣歌的一種獨特類型,而且是傣歌的祖宗,被人們原樣地繼承和保存下來,作為它獨特的形式,存在於人類社會之中。值得敬佩的是這種頌歌的抵抗力很強,它不被‘甘哈童猛’和近代的敘事長詩所並吞。在曆史上它曾經是洪水泛濫中的一股河流,然而它始終是獨立的,保持著它那原始的、古老的歌調。”〔傣族〕祜巴猛:《論傣族詩歌》,岩溫扁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1年,第53頁。對於《詩經》中具有“祖型”性的《頌》,亦可作如是觀。《雅》詩中也有些用於祭儀的祝頌之詞或史巫屍祝之詞,當是稍晚的“頌”。《風》詩中有些作品亦稍晚於《周頌》,未必在《雅》詩之後。王靖獻先生借鑒西方古典詩歌研究中的“套語理論”分析《詩經》的篇章結構,提出“頌風雅”的發展程序,似有待於進一步的研究論證。參看王靖獻:《鍾與鼓》,加州大學出版社,1974年,第35—36頁。
10.頌為持甕之舞。周策縱先生在1986年出版的新著中提出此說。他認為頌訓容之“容”,本不指容貌,而應按《說文》古訓,指“盛”,即容納。頌與容皆從“公”,公字義為平分,當指古代容器、量器——甕。這種容器在儀式演出中演變為樂器,擊此甕器而歌舞,這便是“頌”。③周策縱:《古巫醫與六詩考》,台北聯經出版公司,1986年,第265—268、274頁。周策縱舉出的文獻證據之一是:
《呂氏春秋·大樂篇》說:“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生於度量,本於太一。”這裏所謂音樂生於度量,……過去很少受人注意。這段話接下去又說:“務樂有術,必由平出,平出於公,公出於道,故惟得道之人,其可與言樂乎。”這兒所說的公,固然隻意味著抽象的公平,但若拿來暗示“頌”詩起源於公(甕)器的歌舞,也倒有點不期而巧合了。③
這一看法新穎獨特,發前人所未發。但筆者以為尚未窺破“頌”之本相,倒是論證中的一些分論點很有參考價值,如解容為容器、容納之義,“盛德”為生殖力,尤其是上引《呂覽》“公出於道”的命題,實為揭破頌儀之謎的契機所在。
綜觀以上十說,所強調的方麵不一,各有歧見。但是若統合到祭儀歌舞表演這個原始統一體上來,則各說可互為補充。進一層的問題似乎是:《頌》所由產生的祭典究竟是什麼性質的,它的來龍去脈及文化蘊涵又是怎樣的?
今存《周頌》31篇,其中26篇為祭祀先王先祖之作,5篇(《臣工》、《噫嘻》、《豐年》、《載芟》、《良耜》)為祈報社稷、禱祝豐收之作。現代學者視之為兩類,即宗廟祭祖詩與農事詩。從文學題材著眼,這種劃分無可厚非。但從宗教史著眼,頌祖神與頌農功原本是同一種祭典的不同方麵,本章將從“頌”字的字形解析入手,跳出傳統訓詁的牛角尖,深入挖掘此種農功祭典的根源及相關的觀念和信仰,期望在破解“頌”的同時,對周人先祖“稷”及中國思想中的“道”均做出人類學的通觀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