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盲視”與“洞見”——莊子“甘瞑”哲學發微(3 / 3)

把師曠故事同希臘神話相對比,確可收到相互闡發之效。師曠又稱瞽曠(見《莊子·胠篋》),且自稱“盲臣”或“瞑臣”,《逸周書》第六十四《太子晉解》篇。無疑是位雙目失明的人,同諦摩多科和忒瑞西阿斯具有同樣的生理缺陷。他以精通詩樂和預卜吉凶著稱於世,這又似乎兼備了希臘神話中兩類盲人的異能。關於師曠的耳聰心細有許多傳說,《左傳》中常為人引用的“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一段議論便出自他口;他為太子晉算命的故事充分顯示了預言先知的本領,參看《藝文類聚》卷十六引《春秋外傳》;應劭《風俗通義·正失》等。《淮南子·齊俗訓》說“師曠先知禍福,言不遺策”,是對他占卜能力的直接誇讚。《後漢書·方術傳序》:“箕子之術,師曠之書。”注:“《師曠占》,災異之書也。今書《七誌》有《師曠》六篇。”《隋書·經籍誌》有《師曠書》三卷,在五行家歲占諸書中。又占夢書中雲:“梁有《師曠占》五卷。”盡管這些著述無一幸存,但從書名可知師曠作為占卜大師的身份如何同傳自薩滿巫師的方術之學一脈相承。關於他在音律歌詩方麵的稟賦,《左傳》中有他“驟歌北風”的故事,《國語·晉語八》有他對晉平公說樂的高論,《呂氏春秋·長見篇》有他“欲善調鍾,以為後世之知音者”的傳說,《韓非子·十過》有他“援琴而鼓”,譏亡國之音的佳話,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就連希臘盲先知通鳥語的特異功能也可在師曠傳說中找到對應之處。《左傳·襄公十八年》雲:

丙寅,晦,齊師夜遁。師曠告晉侯曰:“之聲樂,齊師 其遁。”邢伯告中行伯曰:“有班馬之聲,齊師其遁。”叔向告晉侯曰:“城上有鳥,齊師其遁。”十一月丁卯,朔,入平陰,遂縱齊師。

梁孫柔之《瑞應圖》雲:

師曠鼓琴,通於神明。玉羊、白鵲翾翔,墜投。《北堂書抄》卷一百九樂部九引。

又雲:

師曠鼓琴,有玄鶴二雙而下,銜明珠舞於庭。一鶴失珠,覓得而走,師曠掩口而笑。《淵鑒類函》卷三百六十四珍寶部《珠》三引。

上引前一則傳說表現師曠從鳥聲中聽出敵軍動向的敏銳聽力,雖有神異色彩,畢竟還是史傳文字。王伯祥《春秋左傳讀本》分析說:“師曠瞽,聽覺神,聞烏鳥之聲和樂,知得空營可以棲止,故斷為齊師遁去也。”這一解釋點破了所謂鳥語神話的實質。後二則記載更近於神話,它們表現師曠用音樂語言同禽獸相交際的情形,這就意味著盲樂師不僅能接受鳥獸語中的信息,而且能使鳥獸理解他的琴聲,“通於神明”之譽,蓋當之無愧。

在有關師曠的種種奇特傳說中,也許最富於哲理意味的還是他“燻目以為瞽”的空前壯舉,俄狄浦斯的自盲之舉是一種對亂倫罪過的自我懲罰,而師曠卻是出於“絕塞眾慮”的動機弄瞎雙眼的,這種“絕塞眾慮”的內在欲求實際上正是告別俗世的大徹大悟的表現,此後的“專心於星算音律之中”無異於向“聖”界的自覺靠攏,因為所謂“星算音律”是標準的神靈語言和宗教征兆,是每一個薩滿都必須兼備的占卜和音樂兩方麵的異能。師曠用“燻目”的絕對化方式一勞永逸地完成了老莊等道家聖人宣揚的“塞閉”和“甘瞑”的長期修煉功夫,達到精神上的脫胎換骨和心理上的棄俗入聖。相對希臘神話中的盲詩人和盲預言師來說,師曠的棄明入暗、告別五光十色的視覺世界是一種有意識、有目的的自覺行動,因而他也是靠自覺的努力而充當神靈代言人的。西方現代“狂人”哲學家斯賓格勒的下述一段話也許有助於領會師曠自盲的“狂”舉:

“意識”一詞,頗為含混;它包括了“生命存有”,也包括了“覺醒意識”。生命存有,具有脈動和異向;覺醒意識,則是張力和廣延。植物的生存之中,不具有“覺醒意識”這一要素。

對動物而言,與眼睛相對立的一極,就是“光線” (light)。生命的圖像,是透過光線世界,而撲攝入眼睛之中的。在人的覺醒意識之中,沒有任何事物,能擾及眼睛的“支配地位”(lordship)。但一種不可見的上帝的概念,是人類超越性的最高表達,故而能超乎光線世界的界限之外。而在藝術之中,則隻有音樂的方法,不必藉助於光線世界,故而能使我們脫離光線的統治。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西方的沒落》,陳曉林譯,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和325頁。

既然人類百分之九十的信息均來自視覺,既然雙眼已成了我們臣服於光的統治的奴役性工具,於是乎,永久性地關閉作為俗世信息來源的眼睛也就成了超凡脫俗的一種有效手段,開啟心靈之眼的解放條件。在“肉眼凡胎”這一句中國古語中其實已經暗示出了對視覺有限性的深切認識。師曠的棄明投暗就這樣以極端的反常態度為我們揭示了瞽盲製傳統背後深隱著的哲學和心理根源。

讓我用莊子的一句話來為本節做結吧:

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莊子·齊物論》,諸子集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