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複禮指出,孔子強調隻有那些優越於常人的人,即表明自己在道德和教養方麵獲得一種優越性的人,才配被稱為“君子”,這就使“君子”這個詞獲得了新的標準:不是看地位的高下,而是看教化程度。原為統治階層所專有的美名,現在實已向每個人開放了。孔子的這一舉動無異於對君子概念的革命性再定義。牟複禮(Frederik W。Mote):《中國知識分子之根》,紐約,1971年,第39—40頁。到了漢代的《白虎通義·號篇》,君子的新定義以更為明確而嚴密的形式出現:
或稱君子者何?道德之稱也。君之為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稱也。何以知其通稱也?以天子至於民。
這就是說,上自天子,下至萬民,隻要有道德修養,均可做君子。此種民主化的君子概念終於在曆史上取代了原先作為等級標誌的君子概念,一直沿用到現代漢語之中,如“君子風度”、“君子一言”等即是其例。不過,隨著君子理想的普及,一種源於“柔”的價值觀的恭人基因也在不知不覺中內化到了中國男士的性格之中。林語堂先生曾把中國人的民族性格概括為“老成溫厚”,這也許正可作為“君子”風範的一個注腳。“中國人似乎對性格過於關注,以至於認識不到在自己的整個哲學中還有任何別的東西。這種陶鑄性格的理想模式,即對世俗欲望不存在任何非分的妄想,不卷入任何宗教侈談的理想模式,通過文學、戲劇、諺語,一直滲透到最下層的農民之中,給他們提供生存下去的理論根據。英文中‘性格’一詞,意謂力量、勇氣、‘有種’。而漢語中的‘性格’一詞則使我們聯想到一個老成溫厚的中國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安之若素,不僅完全知己,而且完全知彼”。林語堂:《中國人》(My Country and My People),郝誌東、沈益洪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7頁。
中庸與溫厚作為中人或恭人性格的世俗化大普及和大擴展,為鑄塑非陽剛的民族文化性格產生了重要作用。《詩經》首先樹立起來的那些以“柔”為德、以溫為性,甚至連烈性酒都在禁忌之例《小雅·桑扈》說到君子們“旨酒思柔”,又見《周頌·絲衣》。的君子形象,經過孔子及其後學們的大力倡導,在中人性格的民族化方麵具有奠基作用。以跨文化的眼光看,無論是中國的君子風範還是西方的紳士風度,都是高度發達的文明和教養的產物。中性化雖然使陽剛之氣未能自然而然地發展壯大,多少有消磨人的個性和競爭、創造能力之嫌,但對社會整體來說,畢竟是減少攻擊和紛爭、避免衝突和暴力事件的有效途徑。從文化互補和人類未來發展的高度說,“溫柔敦厚”正是西方以陽剛為主的文化性格亟待汲取的寶貴基因。如美國科學家惠勒(W。M。Wheeler)和伯格曼(E。Bergmann)所主張:
清算男性的進取性乃是促使合作集體主義社會成功的最重要因素之一,而隨著最高社會組織的範圍和潛力的繼續增長,這種社會乃是人類不可避免的方向。轉引自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2卷,何兆武等譯,科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7頁。
西方學人在20世紀才正麵提出的中人人格理想,早在紀元前就在成熟的儒家詩教中已經付諸實踐了。這不能不說是尹寺作者群對中國文化乃至世界文化所作出的一大貢獻吧!
當古希臘最早的詩人尚在頌揚蠻勇和戰爭,歌唱“阿喀琉斯的憤怒”(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的開篇之詞)時,華夏民族的教士詩人們卻已將溫文爾雅的君子風貌垂範於後世了。
§§第四章 瞽誦詩——瞽矇文化與中國詩的發生
有瞽有瞽,
在周之庭。
——《周頌·有瞽》
隻要盲童能夠學會利用其他知覺方式,他就會獲得應付他所生活的世界的能力。
——R·D·沃爾克等《知覺與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