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山水難免不畫瀑布,在印象中總還記著賀天健先生所繪《廬山圖》,那一線的瀑布從山頂凹處掛落,在畫麵上擊起多大的雲煙靉靆,如以油畫或水粉表現則必無此生動氣象。廬山香爐峰的瀑布也恰好給國畫家做瀑布的典範,黃果樹瀑布好不好,寬闊大勢,但入畫卻沒那一線之瀑來得好。九寨溝的瀑布也好,但也太勢大,我以為,瀑布還是要細細一線來得好,當然最好還要有一疊兩疊三疊,如若筆直的一線下來,反會讓畫麵看上去不舒服。中國畫畫雲畫水大多留白,用線勾往往有礙雲煙縹緲之態。
山西陝西之間黃河的壺口瀑布我去了許多次,第一次去的印象最好,車爬上公路,我們不免一聲驚呼,一條渾黃的大河出現在我們麵前,在七月的驕陽上湯湯流動,滿河的浮光躍金!那次去,好就好在遠遠近近幾乎沒有一個人,那種少有的荒古之氣真是打動人!當時壺口一帶還沒被開發成旅遊點,山西陝西兩省還沒對這地方你爭我奪。既無遊人,也沒有什麼旅遊設置,你來到這裏,隻是和大河做最最樸素的交談,看那濁黃的水在壺口處奔騰,怒吼,激起十丈濁黃水霧,你形容它是在那裏敲響一千麵戰鼓也不為過,壺口的氣勢是先聲奪人,才入山口,其聲便大,說話不得不放大了聲音。如站在壺口瀑
布旁邊,對麵的人和你說話,你隻能看到他的嘴在張張合合,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麼!那次去,還聽到了一個故事,說是一個詩人,為壺口瀑布的氣勢所感動,一下子從瀑布邊上的一個被瀑布洞穿的水洞裏跳了進去,想不到,這位詩人的命真大,沒有溺水,而是從另外一個水中石洞裏又浮浮然給衝了上來。我第一次在黃河裏遊泳,是在河曲那地方,下水的時候,心裏的感覺簡直是神聖極了,但黃河的水在河曲一段好像是沒有想象中那麼深,遊出去三四十米人還能在水裏站立起來。還就是,一九八四年我和幾位朋友去考察黃河,在黃河西岸的螅峪鎮坐船一直漂浮到下遊,船行河上,船上的船夫忽然跳下水去推船,這簡直讓我大吃一驚,原以為不知道有多深的水實際上並不深,隻是黃河之水太濁黃,水流之中又多大如車輪之旋渦!黃河在中國,是最最偉大的河流之一,也是最最讓人無可奈何的河流,它任性到一如孩子,五年一改道,十年一挪移,致使開封古城被黃河所攜的泥土淤了一層又一層,淤了一層又一層。我曾想,河南考古方麵什麼時候才能有計劃地發掘一下,倒不是關心那些埋藏在地下的古文物,隻想知道從宋代到現在,黃河水在這裏究竟淤積的土層有多厚!
壺口之所以叫壺口,是寫實性的,黃河流到這裏猛地一收,像水被收到壺裏,而要泄出去的地方卻恰隻是一個壺口,所以那河水才會猛地發起脾氣來,站在壺口瀑布上,你感覺是山崩地裂之勢,是一萬頭的卷毛獅子在那裏奔騰狂吼,它們不是想往下遊奔騰,它們是想奔騰到天上去!水在這裏已不再是呈現水平狀地流淌,而是在上下跳躍,如沸如煮!看遍壺口處的摩崖刻辭,再幾乎是看遍寫壺口的所有文字,能把壺口瀑布之神韻很好表達出來的幾乎沒有。隻有鋼琴協奏曲,《黃河大合唱》,演奏到鏗鏘激越處,其氣勢才仿佛與壺口相
近。中國的文學藝術,包括繪畫和音樂,都偏重柔曼的抒情,激烈者一如黃河壺口瀑布,好像是,各位藝術家對此都一時再也找不到可以恰好用來表達的語言!
站在壺口瀑布那裏,我常想,這該不該叫“瀑布”?我們看瀑布,一般都會是用一個仰視的角度,而看壺口瀑布卻要從上往下看,當然你也可以下去,站在下邊看,所得印象隻能說這是一段罕見的“急流亂湧”。我始終想不好用什麼詞來說壺口的這一段水,但有一點,它與瀑布有很大區別的,但叫它什麼好,我想不好。
壺口瀑布,從色調上講,應該以油畫來表現,從濃稠到不能再濃稠的那種感覺上講,也隻好用油畫來表現,我最討厭在壺口瀑布邊上有那麼多商業行為,我以為,這是對古老的母親河的一種褻瀆。我以為,什麼時候,能把那些宣傳廣告和種種為牟利而做的設置通通取掉。在壺口瀑布萬古不歇的轟鳴聲中,幾十架鋼琴在那裏一字排開同時演奏一下那首著名的《黃河大合唱》該有多好。
我個人最最喜歡的兩個大音樂作品,一是《黃河大合唱》鋼琴協奏曲,一是小提琴的《梁祝》,不知為什麼,聽《黃河大合唱》鋼琴協奏曲,我不由得不想到壺口!壺口是激越的、憤怒的、昂揚的,而且是抗爭的!在戰爭年代是這樣,在和平年代它也是這樣,它永遠不改地在那裏轟鳴著,奔騰著,抗爭著,仿佛是,已經永遠成了一種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