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嗑瓜子,客人來家也從不準備瓜子。一般待客隻用茶水和水果,蘋果或橘子。我那年冬天下鄉,獨自一個人睡一鋪大炕。房東動輒會給我炒葵花子和倭瓜子,在鍋裏“嘩啦嘩啦”炒熟端上來,來找我說話的人都坐在炕沿上,一人手裏握一把,一邊嗑一邊說話。客人走了,地上的瓜子皮一掃就是一簸箕,房東把瓜子皮倒在爐子裏,爐火會好一陣子“轟轟轟轟,轟轟轟轟、”,房東問我怎麼不嗑瓜子,我說我不喜歡,房東看我好一會兒,說幹坐著,嘴裏又沒個東西,不好受吧?你又不抽煙。我說我不抽煙、不嗑瓜子但我會喝茶!
魯迅先生是愛嗑瓜子的,肖紅在她的回憶文章裏說魯迅先生總是和客人一邊說話一邊嗑瓜子,瓜子放在一個鐵皮餅幹盒子裏,嗑完了這一碟,魯迅先生會要求許廣平再給來一碟。魯迅先生的胞弟周作人說他小時候玩過用三四片瓜子互相夾在一起做出的小雞。我小時候沒玩過這種東西,也從來都不會在口袋裏放些瓜子一邊走一邊嗑。但我經常會在院子門口見到一兩個女人站在那裏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話,這讓我想起《金瓶梅》裏的潘金蓮,蘭陵笑笑生不愧是細節大師,《金瓶梅》一書中光嗑瓜子就寫有好幾處,一處是月娘帶眾女眷看放煙火,潘金蓮在樓上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說笑笑,並且把瓜子皮揚到樓下去,惹得下邊的人兩眼不住地隻是看她們。另一處描寫是潘金蓮站在門口東張西望嗑瓜子賣俏,賣給誰看,記不大清了。讀《金瓶梅》的時候,我常想,古今中外的長篇小說裏寫到嗑瓜子這一小細節的還有哪幾部?一時還真讓人想不起來。《金瓶梅》中不單單寫潘金蓮嗑瓜子,還寫到蕙蓮買瓜子,蕙蓮有了銀子,燒包得不行,總愛打發小廝到門外去買瓜子,一買就買許多,和下人們一起嗑。嗑不到瓜子的人還大有意見,咕嘟著嘴,不願掃那個地。
我的一個朋友是電影導演,有一次我們趕去“老楊魁”吃白水羊頭,他說他正在拍一部延安時期的片子,這幾天拍到毛澤東和外國友人談話的場麵,“怎麼拍都有點幹巴!”我這個朋友喜歡用“幹巴”這兩個字。菜炒不好,他會說“有點幹巴”,澡洗得不合適他也會說:“身上怎麼還有點幹巴!”看小說,如他不滿意,也會說:“這是怎麼寫的,怎麼有點兒幹巴。”和女朋友在一起,若有不如意,也會說“幹巴”。他說毛澤東和外國友人談話這場戲有點兒幹巴。我忽然就想起瓜子來了,我說那怎麼不讓他們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話?後來在片子裏果然出現了瓜子,場麵頓時不幹巴了,活泛了也好看了,是延安時期的生活,毛澤東穿著灰色的胖棉襖,讓人看著就親切。
往昔過年,家裏總是要買瓜子,算是年貨之一,而且是大宗。平時家裏可以不給客人瓜子,但過年就不能這樣,不給客人端瓜子好像簡直就不是過年。我的母親節儉一輩子,平時吃倭瓜挖出的瓜子不用說都會晾在外邊的窗台上,有時候連西瓜子也晾,那時候吃倭瓜多一些,尤其是一到深秋,要買許多倭瓜回來,倭瓜多,瓜子就多,母親會把晾幹的瓜子收起來,到了年底彙總炒一回,倭瓜子不像葵花子那麼碎叨,最碎碎叨叨的是那種黑色的小葵花子,又小又不好嗑,嗑完這種瓜子,兩片嘴唇一派烏黑。這種黑瓜子不好嗑,但它開花卻好看,花盤子上滿是茸茸的花瓣,和凡·高畫的那種不大一樣。葵花的學名是“向日葵”,但現在的葵花被化肥弄得不會向日了,一時找不到方向了。
網絡畫家有畫葵花子的,畫出來,居然大有水墨的味道,當代藝術真是奇巧百出,什麼都可以畫,也敢畫,白石老人是從不畫瓜子的,畫瓜子有什麼意思?是沒什麼意思。
我不喜歡嗑瓜子,但這不妨礙我喜歡向日葵。向日葵是什麼時候傳入中國的?查查與植物有關的書籍,最早見於明代王象晉所著的《群芳譜》。王象晉的《群芳譜》於1621年問世,《金瓶梅》的出版依吳晗先生的說法應該在萬曆中期,如以萬曆二十四年(1596)算,要早於《群芳譜》二十多年,相信其時向日葵在民間已早有種植。民間把向日葵又叫作“向陽花”或“朝陽花”。如有院子,沿院牆種那麼一圈兒,還真是好看,可惜我們現在都沒有院子,陽台上又沒法兒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