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天他這位英雄所要對付的不是日本人和國民黨,而是自己的農民兄弟!這對他來說,不能不是個十分頭痛的問題。這塊土地的嚴酷曆史告訴他,對工人階級的許多致命的傷害往往不是來自外部敵人,而是來自內部的盟友之中!民國九年、民國十四年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兩場大罷工,不都是這麼失敗的麼?!他也出生於農民家庭,也是在鄉間的泥土中長大的,他知道中國農民的偉大,同時,也清楚摻雜在這偉大之中的愚昧和固執!清楚這愚昧與固執的分量!
他想,在目前這種嚴重關頭,他也許沒有力量和那些鄉民們的愚昧和固執作戰,但,他完全可以說服帶頭鬧事的地下黨員劉繼貴!哪怕硬壓,他也要壓服他!他劉繼貴首先是黨員,然後才是鄉民!農村共產黨,依然是共產黨,決不能,也不應該是農民黨!
從通往西嚴礦內的小門出了公司貨場,劉大柱叫人把劉繼貴叫到了經三路五號茶館裏,狠狠將他訓了一通:
“繼貴同誌!你這不是胡鬧麼?!事先招呼都不打一個,一下子帶著千把號人撲過來了!你們就是這樣幹工作的?!你們把鬥爭矛頭對準誰了?!你們是不是要再製造一場工農慘殺的痛劇?簡直是豈有此理嘛!如今,九千失業外工饑寒交迫,哭告無門,這些救濟麵粉可是救命的嗬!就是不講什麼黨的原則,咱們也得拍拍胸口,憑點良心吧?啊?再說,你們這樣一幹,我們礦區地下黨將如何應付局麵?你們是不是一定要把我們這點可憐的資本搞光才算完?”
劉大柱一口氣講了許多。
待到劉大柱停下來換氣喝茶時,土頭土腦、一身鄉民裝束的劉繼貴,才把破草帽往茶桌上一摔,惱火地道:“熊!一點理兒全叫你占完了!”
“你有理也可以說嘛!”
劉繼貴也不客氣,粗聲粗氣地道:“三哥,你不覺著你剛才說過了頭了麼?你的難處、苦處,我能理解,也能諒解;可是,對我們的苦處和難處,也希望你們礦區的同誌們能夠諒解!礦工們苦,我們知道,可是,鄉下農民們就不苦了麼?熊!比礦工們還苦!日本鬼子占礦七年,長期進行野蠻開采,造成了泉河鄉上萬畝土地的塌陷、毀壞。三哥,你們礦區的同誌們也可以到鄉下走走,到田野看看,如今,礦區的土地,還有多少不是坑坑窪窪的!還有多少能種莊稼!礦工們受了日本鬼子的害,可以從救濟總署申請救濟,為什麼鄉民們就沒有份?他們不也是日本鬼子侵略、掠奪的受害者麼?還有,鄉民中,相當一部分人早先是日本西嚴炭礦的外工,是在日本人手裏混不下去了,才躲到鄉間的,即使退一萬步講,公司申請的救濟也該有他們的!可萬惡的中國公司僅以接收西嚴時的外工名冊為依據,一概地不承認他們的合法權益,這難道合理麼?三哥,四鄉的父老兄弟也苦哇!這幾年光泉河鄉就有三分之一的人流落他鄉,賣兒賣女!”
這些實際情況,倒是劉大柱沒有考慮到的,他好久沒有作聲。然而,思慮了一下,他又接著劉繼貴的話頭道:
“即使這樣,你們也不該人為地製造或加深工農之間的矛盾。正象你講的那樣,工人、農民都是受害者,更沒有理由自相殘殺!”
劉繼貴更火了:
“三哥,不是我劉繼貴要他們自相殘殺,我們泉河鄉地下黨的同誌也不同意這樣幹,也不同意他們今天包圍貨場,搶奪專列!唆使他們的是王三老爺、阮二先生,還有那幫打流混世的痞子們!再說,鄉礦的矛盾自打這塊土地開礦以後就有了,沒有人唆使,他們也要來的!誰叫你們開礦毀了人家的土地?!今天如果我們不及時地插進來,這局麵你劉大柱更難收拾,你罵皇天也沒用!”
劉大柱恍然大悟,這才明白了劉繼貴出現在鬧事鄉民中的真實意圖。
他一把攥住劉繼貴的手道:“繼貴,我錯怪你們了!”
劉繼貴擺擺手道:“熊!甭客套了!情況緊急,快商量一下怎麼收場吧!鄉民們越聚越多,事情會越鬧越大,局麵失去控製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