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鈞顯然信心不足,搖搖頭道:“這不現實!空鍋架到了火上再等米,無論如何都是不足取的。比如說眼下這個工程吧,負責地麵設計的主管工程師就沒有。”
賀紹基微微一笑,拍了拍錢鈞的肩膀道:“有了。我讓李鳳樓接手幹了!”
錢鈞大為驚訝:“李鳳樓?就是原來企劃課的那個小夥子麼?這小夥子文化程度隻有高中,僅在日本人辦的礦業訓練班待過一年……這……這是不是太輕率了?”
賀紹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錢鈞這含蓄的指責。
的確,讓一個從未主持過建井工程的訓練班出身的年輕人充任地麵主管工程師的職責是不太合適的,他從心裏也不願這麼做。可是,不讓他幹,讓誰幹呢?參與二號井工程建設的工程師、技師被共產黨搞去了一大半,礦上五十幾個技術人員中,學過建井工程,搞過建井工程的沒有幾個,全派到工程上都不夠,更甭說還有些人他根本信不過。想來想去,他還是決定啟用李鳳樓。他有他的考慮:其一,李鳳樓參與了二號井工程,做過當時主管工程師的助手,有一定的實際工作經驗。其二,李鳳樓謙虛好學,責任感強,一本日文版的《礦井設計》,他譯出多少,李鳳樓便掌握了多少,這不能不使他對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
“定下來的事就不要再談了!非常時期,我們隻有采取這種非常辦法!”
賀紹基果決地說著,漫步走下了那由重型鋼軌和鋼梁鋪成的平台,手中的圖紙卷兒拍打著身上的灰塵,走到了幾個正在裝修電絞的機器廠工人中間。
工人們站了起來。一位滿身油汙,滿頭白發的老工人,支撐著彎駝的腰杆,對賀紹基倔裏倔氣地道:
“總經理!”
賀紹基揚了揚手中的圖紙,微笑著糾正道:
“工程師!”
“總經理!”老工人固執地堅持著。
賀紹基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嚴肅認真地道:“這裏隻有工程師!”
“可你是中國公司副總經理!你該對公司的一切負責任!”
賀紹基這才意識到,麵前這位老人是有情緒的,仿佛受了什麼委屈。他不禁注意地打量起這位出言不遜的老人,突然覺得他的麵孔挺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你是——”
“我叫劉老窯,三天前攔過你的汽車!”
賀紹基一下子想起來了。不錯,三天前,他從公司駐徐州辦事處回礦,在礦東門口,有一個老人攔車,後來,礦警隊員將他拉到了礦門口的崗樓裏,他根本沒下車,以後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他臉孔一熱,心裏產生了一絲愧疚,然而,他決不願在一個普通工人麵前放下自己的架子,遂不動聲色地問:“哦,你為什麼要攔我的車?這很危險嘛!有什麼大事非要我出麵辦麼?”
“你們公司太欺負人!簡直象土匪、蟊賊!”老人眼裏含著悲憤的淚光,身子直抖。
一股無名怒火湧上腦門,賀紹基想板下麵孔狠狠訓斥老人一通,又想轉身走掉,不予理睬。他覺得和這些沒有頭腦的工人是講不清道理的。
“總經理,您別介意,老窯哥就這脾氣!他也是氣急了呀!”一個中年工人站起來勸解。
“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說說!”
“哦,是這樣的。一月份共產黨進礦之後,為照顧大夥兒的生活,把煤場的煤分了,一人五噸。老窯哥沒領,我們勸他領,他也沒領,他說:不是咱自己出力掙來的東西,拿到家裏心裏也不踏實。老窯哥不但沒領那五噸煤,共產黨爆炸隊炸礦時,他還帶機器廠的工友們護過礦……”
賀紹基一怔,盯住劉老窯滿是皺紋的臉孔癡癡地問道:“你……就是你帶著大夥兒護過礦?”
護礦的事,賀紹基早就聽說了,心裏十分感動,他曾想過要找那領頭護礦的工友好好談談,代表公司向他表示感謝。然而,回礦之後,諸事纏身,竟使他將這事忘到腦後去了。他沒想到領著大夥兒護礦的竟是麵前這位瘦弱的老人!
他一把握住老人那沾著黑油的手,連聲地道:
“謝謝你!我代表公司謝謝你!盡管大井沒保住,盡管共產黨把大井炸毀了,但,作為公司的一個普通工人,你盡到了自己的心,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如果公司的每一位工友都象你這樣,中國公司的複興就不會是一句空話了!謝謝!謝謝!”
老人甩開賀紹基的手:“我們不是為了什麼公司!我們是為自己!大井是我們的飯碗,我們不願砸了自己的飯碗!”
“有道理!有道理!”賀紹基感慨地道,“如果大夥兒都認清這個道理,齊心護礦,共產黨是炸不掉二號大井的。”
繼而,他又懇切地問道:“我還沒弄清楚,你為什麼要攔我的車?”
老人道:“我沒拿公司一兩煤,可上個月公司礦警隊從各家各戶收繳煤炭時,非要我交十噸!後來,連我們爺兒幾個一冬天從矸石渣裏掏出的十幾噸煤全給搶走了,還打人!”
賀紹基無話可說了,他不能不承認,這是公司的錯誤,他作為公司駐礦副總經理,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沉默了一下,他從口袋裏掏出筆和紙,當即寫了一張便條,要求礦警隊隊長孫人俊立即償還老人二十噸煤。
“老人家,公司對不起您!我賀紹基代表公司向您道歉!這二十噸煤,公司發還您。您可以拉煤,也可以要煤場折成錢,以後有事,您可以直接找我!”
劉老窯接過紙條,感動地落了淚,一連聲向賀紹基道謝,轉而又對身旁的工友道:
“我信了!公司還是有好人的!我信了!”
巡視結束,返回經理樓時,賀紹基強烈地意識到:他不僅僅是個工程師,還是個為中國公司負著沉重責任的副總經理,他主管的不僅僅是一個大井工程,還有西嚴五十裏礦區,他處事稍有不慎,都將給公司的聲譽造成不良的影響。他後悔了,不該聽任牛蘇青一味胡來,強行收繳共產黨占礦時發給工人的救濟煤。這是不得人心的,而這時候,人心的向背比什麼都重要!
他要攏住人心。在這一點上,他要學學共產黨。共產黨慷中國公司之慨,把公司存煤以救濟的名義分給工人,公司雖然收回了存煤,卻收不回共產黨的影響。為了抵消這種影響,他也得代表中國公司給工人們以相應的補償。
他決意要把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的救濟麵粉搞到手……
當天下午,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礦務專員巴利克爾一行五人赴西嚴並劉家窪巡視,對礦區失業工人生活狀況進行實地調查。其後,賀紹基再次派員赴上海、南京打通關節。四月三十日,總署向中國公司發出“申請已獲批準”之書麵通知。五月五日,總署電告中國公司,第一批麵粉六百噸,並奶粉、罐頭、布匹,將由滬署撥運西嚴。
消息傳出,四鄉鄉民並土匪魯棲鳳暗中頻繁活動,圖謀不軌。為防止意外之變發生,專列由上海發車前十二小時,賀紹基緊急召見有關人員,安排防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