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多麼熟悉的聲音(1 / 2)

好端端的,娘說瘋就瘋了。我知道這一切或許也是因為我,本來 就是等米下鍋的一個家,突然又冒出來我這嗷嗷待哺的一張嘴。她堅 持了兩年,到今天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可她不打我不罵我,總是在我 耳邊神秘兮兮地說:“一放你就哭,一抱你就笑。” 她再瘋,也清清楚楚地記住了那個早晨。 一九九五年的春天,她的丈夫從外麵撿回來一個雙目失明的棄 嬰,也就是我,鄰居們都跑過來看熱鬧,沒有一個人不勸問:“抱一個瞎閨女,你們能養得起嗎?” 那個五十六歲的男人猶豫了,他四下看看,這個一貧如洗的家還 真養不起。可他剛剛把我輕輕地放下,我就“哇哇”哭起來。那哭聲 就同刀子一樣剜著他的心,不得已他又伸出手抱起來,我便停止了哭 聲眯眯地笑了。 我聽到他咬了咬牙對鄰居們說:“這也是一條命啊,俺要拉扯大 這個苦命的娃,要讓她有雙明亮的眼。”從那時起,我就認定這個男 人是我的親爹了。 爹第一次帶我去醫院看眼,隻聽醫生說了一句話就抱著我回家 了。醫生說:“先去交檢查費吧。”爹一看是二十元。我知道他的身 上總共揣著八元錢,那是我們全家所有的錢款,他都拿出來了。爹抱 著我往家走,我不知道那滴在我臉上的是他的汗珠還是淚水,又 鹹又澀。 第二天一大早,爹提著塑料袋子就去撿破爛兒了。我和娘在家裏 等他,天黑了,他才回來,從兜裏掏出一大把零錢角票,坐在門檻上 數。城裏的大醫院我們去不起,每攢到三頭五十的,爹就抱著我去鄰 近的小醫院,他還走街串巷地為我討偏方。可我除了一天天聽著爹越 來越沉重的腳步聲,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我一歲多時,爹帶我去市裏的大醫院檢查。醫生說,我是先天性角膜白斑,伴有玻璃體渾濁,唯一的辦法就是置換眼角膜。爹聽到 我的眼還有治就高興了,接下來他戰戰兢兢問了一句:“這得花多少 錢?” 醫生說:“至少一萬多吧。” 我聽到爹再也沒說話。我知道他心裏肯定在合算,他撿廢品一個 月能掙三五百,他在數什麼時候能湊夠這筆錢。 回了家,娘聽見爹一說,沒過幾天就瘋了。爹蹲在地上,我聽 見了他無聲的抽咽。他用大手在臉上抹了兩把,就又掰著指頭重新數 一遍,因為給娘看病也得花錢啊。從那天開始,爹每天出門的時間更 早,歸家的時間更晚了。 我害怕他年歲大身體吃不住,我又怕天晚了外麵碰上壞人,可爹 會說:“娃,你別擔心,外麵的人都好著呢,我體格也壯實著呢。” 是的,對於一個看不到世界的人來說,除了爹在我的心裏,他們都是 外麵的人。我求他們,一定要對我爹好一點。 那個刮著大風的晚上,我聽著鄰居們都閂門睡覺了,可是爹仍沒 有回來。我很害怕,不清楚爹在外麵遇到了什麼情況,於是摸到大門 口去等他。我坐在門檻上胡思亂想。要是爹也撐不住了,要是爹也不 想回這個家了,那我該怎麼辦呀。想著想著,我的眼窩裏蓄滿了兩汪 淚水。就在這時,我感到爹那一雙溫暖的大手拭去了我的淚。我一頭紮進他的懷裏,緊緊地摟著他的胳膊。我聞到他的身上到處都是一股 子土腥味,我問:“爹,你怎麼了,這麼晚還不回家。” 爹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天黑看不清道兒,一跤跌到溝裏了。” 那一年,我四歲,爹六十。 半年之中,爹不知跌過多少次跟鬥。他偷著去問村裏的大夫, 這才知道他不是看不清道兒,他是得了心髒病、高血壓和哮喘。爹讓 村裏人瞞著我,可鄰居們不這麼想,他們經常在看到我時憐憫地搖著 頭,歎著氣說:“你真是你爹的孽障,非得要了他的命不可。” 我怎麼能是爹的孽障呢?我是他的心肝寶貝啊。我會為他唱歌, 為他做飯,為他縫補衣裳。爹總是說:“娃啊,你真是個心靈手巧的 娃,隻可惜攤上這兩眼瞎。不過你別著急,咱的錢快攢夠了。” 我明白爹說這話隻是在鼓勵我安慰我,娘的病花銷也不小,家裏 的生活都難以為繼,他到哪裏去拚湊錢呀。我說:“爹,你別著急, 先看娘的病,我能等,我還小。其實我不看眼了也心願,我隻是連做 夢都想看看你的模樣。” 十四年啊,我在黑暗中度過了十四年,爹也在撿破爛兒的路上走 了整整十四個春夏秋冬。伴隨著他走出的每一步,他的故事也跟著他 走到了鄉裏,走到了縣裏,走出了市裏……我們誰也沒想到,就在我 和爹山窮水盡的時候,省裏一家眼科醫院的醫生找到了我們家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