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的宿舍緊挨著校園一角。學校幾個單身教師都住在裏麵。房子前有一片花壇。架著竹子,上麵攀了牽牛花,紫色的向陽花,和葡萄的嫩藤。入春後,那些柔弱的長藤就從頭伸了出來,吐出一朵朵黃的紫的小花,很不引人注目地在微風裏搖動。靜子經過那裏的時候,心裏總湧上一陣突然的激動。
一個春靄迷離的傍晚,她和朋友葉子一起往外走,正遇上幾個男生在那增邊探頭探腦地張望。葉子大大咧咧地朝他們喊:幹什麼,你們。他們明顯地驚慌了,一個男生向她們擺擺手又點點嘴巴,輕聲說:你們敢把這些花采下來嗎?葉子不懈地努努嘴:誰不敢。不敢是膽小鬼。他們幾個馬上興趣十足地包圍過來:好,你采采看。葉子為難地看著她。靜子拉著她的手:我們走,不理他們。男生衝著她們做著鬼臉,在自己臉上劃著輕聲嚷:膽小鬼膽小鬼。葉子的臉紅了:你們才是呢。靜子突然把書包摘下來交給葉子,自己走到藤前把一朵紫色的小花摘了下來,又摘下一朵黃色的花來。男生們安靜下來,又忽然哄得高叫起來,靜子采了花了,靜子采了花了。一邊飛也似地跑了開去。葉子傻兮兮地站在那裏,靜子,你幹了什麼。裏麵的小屋的門開了。葉子突然把她的包把靜子手裏一放:靜子,你自己幹的,我可走了。然後就跑遠了。靜子一手拿著包,一手捏著兩朵花,她抬頭看到一個身影向她逼近,她感到了暈眩,同時她心又沉沉地落了下來。她聽到一個美妙的男中音在唱出這樣的弦律:靜子,你幹了什麼。而她馬上覺出那聲音中的不快,因此她馬上驚慌了:在她的掌心,紫色和黃色像要流下來。她把兩個未來的果實消滅了。她的淚掉了下來。靜子趕緊低下頭,可是沒有用,那淚汩汩的,像是流不盡了。她聽到他歎了口氣,千真萬確,歎了口氣。好了好了,我並沒有怪你呀。他沒有了主意,隻好讓靜子先進來,靜子低頭走到屋簷下,不肯進去,又流淚。他說:好了,你做錯了事,我要懲罰你。這盆花你拿去負責把它管好。否則,我可真的要批評你了。靜子抬起淚眼,她看到了一盆可愛的文竹。從此她時常往老師那裏走動,聽他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一直到她聽說有人到家裏告訴了母親。
母親親自跑到了學校,要求要求把靜子從他班裏調開。這事像一陣風一樣,飛快地傳遍了校園。母親的誇張和奔走就是為了讓她成為一個不潔的女孩。母親不僅把她的夢撕得粉碎,而且把她釘在恥辱柱上。靜子發現周圍人的眼光都變了。靜子以為自己有足夠的理由仇視母親,母親製造了她,又親手毀了她。她也怨恨周圍的目光,那目光有毒。她覺著自己的存在隻是一件擺設。沒有誰真正地需要她,接受她。她隻有守著那文竹,她知道自己很純潔。他好像並沒有聽到什麼流言,不過他在上完課後總是匆匆地離去,甚至在上課時也不敢向她這裏看了一眼。她的目光不再和那目光相遇。她恨他,恨那種沒有理由的遁匿,恨庸俗、恨周圍的目光,也恨她自己。靜子明顯得消瘦了,言語也更少。有一天,靜子沒有上學。
母親找遍了整個小城,甚至包括河邊。她沒有想到靜子來到了寺裏。寺裏的老和尚已經死了,小和尚和一個更小的和尚坐在堂上,兩個人敲著木魚,把時光鎖在了心裏。靜子坐在台階上,如癡如醉,又像在做一個未完的夢。
靜子轉入了另外一家中學。其間,她也斷斷續續聽到過有關於他的消息,心裏免不了一動,隨之那火花慢慢地滅去。仿佛他是一個過去的象征,沒有光榮,也不浪漫,隻有隱隱的心痛,卻也毫不傷身。若幹年後,她又見到了他,他已經顯得發福了,正領著一個小孩在散步。他的目光失卻了從前的光彩和靈氣,顯得混濁和疲乏,它隨意地停留在某處隻作一休憩,然後又毫不光彩地走向宿命。靜子從他身邊走過,心中洞如觀燭,當他的眼光在她身上掃過時,她看到一絲複活的生氣,而又在片刻後蒸發消散了。然後她從他身邊走過,一切發生在一個初夏的傍晚,平平常常。
八
人與人的距離的突進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一旦失敗,連最初的相識也不能做到了。這是母親經常說的話。母親仿佛已經能洞察華麗之後的空虛,於是她走向孤獨,同時她不斷地去解剖別人,把它稱之為深刻。靜子感謝母親的深刻,同時又害怕著這種深刻。母親的感情隨著她的長大而顯得日益蒼白。終於有一天,母親滿含蒼桑地問靜子,我真的老了嗎?歲月不僅磨去她的智慧,而且也帶走了她的情感。靜子知道到了離開母親的時候了。
她馬上想到了要去父親的城。去幹什麼。她也不清楚。她隻是覺得她的生活已經破碎了近二十年,現在她要去把一段日子拚補完整。而且她也是為了示威,為了報複。一個沒有父親近二十年的孩子,要去對那個被稱作是她父親的男人說個道理。一切都是冥冥中已經安排好了的。她要做的,隻是服從心的驅使。
她如願以償地拿到了那所城市高校的錄取單。臨走的前一天,靜子整理完行裝。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天格外得高遠。她坐在窗前,聽石板路上清新的自行車的鈴聲。就在那時,她看到了對麵屋簷上出現了三個小小的形體,確切得說是其中一個稍稍大些。這時的天光給了靜子一個很好的觀察角度。屋簷上是一隻大貓和兩隻小貓。靜子的手如果沒有捂住嘴的話,她一定會叫起來。因為她從大貓頰上那道長長的色斑上已經明確地知道了它是誰。它在失蹤了五年多之後,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大貓也發現了窗後的人形,它尖尖地叫了一聲,齜了齜白森森的牙齒,抬爪將兩隻不停地甩打在一起的小貓推到身後。它的目光支離破碎並且遊離不定。它暫時停下行動,側目冷冷地看著靜子,那是完全陌生的目光。它的皮毛已經粗糲,即使是雨淋過的,卻還硬硬地豎起,它已經完全成了一隻野貓。不知是怎麼樣的記憶和動機使它又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原地。難道它是以為小玉是暫地遠離而心猶不甘尋了過來?那時母親走進了她的小屋,她的出現,使那三隻貓迅速地離去了。母親用蒼老平淡的聲音說:靜子,你明天就走了,你看我是不是真的老了。靜子忽然湧上一股欲哭的情緒,她知道,從此以後,一切厭惡和憎恨都將隨著自己的離開而消散。
九
這樣,她又來到了父親的城市,也是她曾經擁有的卻已淡忘了的城市。
城市是個怪物,它把冷漠打扮得熱鬧非凡光怪陸離。它拒絕交流拒絕傾訴拒絕軟弱。靜子一開始並沒有去尋找父親。在她工作的頭一年母親就不行了,她說的最後的話是,永遠也不要認你的父親。近乎絕望的內疚和親情吞噬了靜子的心。如果一切都能從頭開始,如果歲月能夠倒退,靜子是應該好好去愛母親和表示她的愛的。但是靜子已經沒有機會。她決定要加重對那個男人的懲罰。他使她如此的不幸。
父親站在大雨的另一頭,啟蒙了她的憂傷。有時她隱隱以為那是一筆可以回味的財富,可以由她在雨中隨意地串起。而漸漸地,靜子的懷念開始顯得有點虛空,她的情緒由於長大而變得沉穩。她不再想到恨,每當這時她就會突然想起雨中哭泣呐喊的母親,母親的臉遠比車窗後那張臉來得生動。靜子想用這種懷念來持續她的仇恨。後來她想起有一次和母親一起上街看彩燈,擁擠的人流把她們隔開。她站在路旁,望著人流在眼前滾過而突然感到的深入肌髓的恐懼,想起那些愛恨交織的相依相伴的日子。
再後來,恐懼和愛恨都變得淡了。但靜子總能透過雨季迷離的雨幕,遙遙地看見從前的自己。那個小小的女孩怯怯地走近,卻慢慢變得模糊。女孩的出現讓靜子不能安心,以致於不能投入現在的生活。
於是靜子就想,在雨季裏很實際地想,她應該阻擋那個來自過去的女孩,那個女孩有著太多的傷感,而靜子必須麵對生活。生活是討厭回憶的。於是靜子又一次將故事串起,她知道故事的起頭是一個男人。故事也必須由他結束。沒有那個男人的幫助,她就走不出雨季去。所以有一天,靜子心平氣和地發了一封信。
尋找一個人遠比尋找一份感情來得容易。一封信就把那個二十幾年離開了的男人找來了。靜子打開門,那個和她相像中的一模一樣的男人出現在她的門口。他遲疑了一下,衰老的臉上由於內疚快樂而表情複雜:你是靜子嗎?他的臉上充滿被認可的期待和相聚的渴望。靜子向他微笑了,我是靜子。我是你的女兒。男人說:你果然就是靜子。我能進來嗎?
靜子把他讓進了屋。屋外陽光很好,於是她知道少女靜子的雨季會永遠結束在這個午後。沒有誰會乘坐雨季的驛車,駛向她記憶的下一個停靠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