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啟發說:“立吧,先小人後君子。”
兩個人用孫主任丟下的信紙又立了一份字據。
四
孫主任請劉軍茂在鎮上最好的飯店喝酒,劉軍茂兩頭落好,心裏高興,就喝醉了,又哭又笑。
劉軍茂腳下打著晃兒,走回鎮上的家。實在說這是人家的房子,劉軍茂一家租住其中的兩間,每個月得付人家二百的房租。進了院子,劉軍茂先上茅房放了放水,出來在院子裏響亮地擤著鼻子。等他頭昏眼花掀門簾進去,發現屋子裏除了老婆和女兒還有一個婆娘在床邊上坐著,看見他進屋就打招呼:“軍茂回來啦,我等你半天了。”劉軍茂定睛一看,是李啟發的女兒。李啟發女兒憋著一股子什麼勁,把手揚起來拍到自己大腿上說:“軍茂你怎麼能這麼個幹法?”話出口眼圈子就紅了,又拿手掌去抹眼淚。劉軍茂這些日子最怕的就是村裏人找來指責他,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心裏就是一沉,像墜了個秤砣,他借著酒勁遮臉,坐下來嘿嘿笑著。李啟發女兒站起來了,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拍在劉軍茂眼前的桌子上說:“你說你怎麼這麼不顧人,我爸年紀大了,他糊塗,你還哄騙他?啊?”劉軍茂擠擠醉眼,看清了那是他和李啟發簽的字據,小辮子被人捏在手裏,隻能裝龜孫,心想真是好漢折在兒女手裏,李啟發多倔巴的一個人,轉眼這字據怎麼就落到了他女兒的手裏?他拿起那張紙,笑著說:“耍哩,耍哩,我和我叔耍哩,地他都種不了幾天了,哪能輪上我種呀!”
劉軍茂的婆娘過來拉李啟發女兒:“坐下說話,坐下說話,你沒看到,他喝多了。”又吩咐閨女:“給你爸倒杯涼茶。”李啟發女兒暴露出跟他爸一樣的倔脾氣,戳在那裏指著劉軍茂說:“耍哩?耍哩你把它撕了!”劉軍茂嘿嘿笑著,把那張字據慢慢撕了,心裏很惋惜那二畝地。李啟發的女兒待著沒趣,就說回呀,氣鼓鼓就走。劉軍茂婆娘熱情地把她送出大門去。
回來,劉軍茂已經仰在椅子上睡著了,婆娘把桌子上撕碎的紙拚在一起看了一遍,撲哧笑了。女兒跑過來瞧熱鬧,婆娘笑著指指睡得呼呼響的劉軍茂說:“怨不得人家跑到家裏來哭,你爸想的都是好事,這不是做夢娶媳婦嘛!他以為天底下就他最聰明,別人都是三歲小孩呢!”母女倆把劉軍茂拖到床上,關上門,趴在桌子上用電子計算機算今天的賬,一個念,一個算,完了又把毛票和塊票分開,五十和一百的整錢藏起來,零錢放進塑料袋裏明天找零用。
半夜裏,劉軍茂又醒過來了,對老婆說:“種李啟發的地沒指望了,咱看看能不能在附近村子裏租塊地吧,販菜不如種菜,你說呢?”老婆很及時地醒來了,附和道:“就是,批菜價錢高,買主買蓮菜要摳泥,買白菜要扒皮,兩頭虧欠,今天毛收入才一百多塊,不夠攤位費的,還得吃喝還得租房子啊你說。”劉軍茂說:“明天我去批菜時打聽打聽有沒有人往出租地。”老婆說:“肯定有,現在種莊稼不賺錢,你給的租金高一點,有的是地。睡吧睡吧,別尋思了。”
五
劉軍茂騎在三輪車上,一路東張西望,正是初夏小麥灌漿的時節,路邊的莊稼一派綠油油,像兩條長長的新地毯,劉軍茂沒有發現他期望中的閑置的田地。
“真日怪,記得以前老能看見隔三差五就是一塊長滿野草的空地,現在專門找它,怎麼又找不見了?”往車上裝菜的時候,劉軍茂問菜農老五,老五譏笑他:“你這不是三暑天借扇子嗎?秋莊稼不種是因為養牲口的少了,不種麥子,人吃啥?”劉軍茂想想是這個道理,遞給老五一根煙囑咐他:“你給操點心,看村裏誰家收了麥子不種秋。”老五問:“怎麼,你又想種菜?”同行是冤家,劉軍茂沒說實話:“閑著也是閑著,總想有塊地動彈動彈,還沒想好種什麼。”老五說:“你都城市戶口了還不忘種地,沒福氣啊。等等吧,等麥子下來我給你操心問問。”劉軍茂說:“靠了你了啊,別忘了。”
劉軍茂沒有靠了老五,人一旦有了什麼念頭,就急切地想早點實現,他把菜拉回去,騎著老婆的坤式摩托去附近村裏轉悠去了。騎著摩托穿行在綠色的莊稼當中,劉軍茂恍惚回到了童年,麥浪的蕩漾讓他有些頭暈,他呼扇著鼻翼,貪婪地把青麥的芳香吸入肺裏。多好的莊稼啊,怎麼沒有一塊是自己的。劉軍茂感到很不可思議,他忘了自己已經不是個莊稼漢,碰上陌生的莊稼人,就停下車在地頭跟人家討論今年的雨水和年景,那口氣仿佛自己還有地似的,人家問他是哪個村的人,他就撒謊,不敢說自己是南無村的人——都知道那個村子的地被征用了,全村人都成了城市戶口。
連著轉悠了七八天,愣是沒有找到一塊閑置的地,劉軍茂垂頭喪氣地想,看來隻有等麥子下來了。他有些不明白,按說這些年土地沒這麼金貴了呀,他當了快十年的支書,還不知道種莊稼實際上談不上收入?糧食不值錢,農民才出去打工,要不然也不會那麼容易讓全村人都放棄了土地,難道別的村的人都是和李啟發一樣離了種地就活不了嗎?想不通。
想不通,也得等啊。
等到麥子都割了,劉軍茂又頂著大日頭去附近村子的地裏轉悠,看到麥茬地都點上了玉米和高粱,他的心就向下沉去。沒辦法,他隻好又向種菜的老五開了一次口,老五皺著眉頭咂著嘴說:“難,你沒看電視嗎?不收農業稅了,我們村出外打工的人都回來種地了,不好找啊。”劉軍茂說:“真的假的?”老五說:“一看你就是城市人了,不關心土地了。”劉軍茂苦笑:“我做夢都想有塊地啊。”老五說:“那你沒趕上好時候,我們村紅記把果園子都砍了,準備種糧食哩。我也打算勻二畝菜地出來種麥子呀。”劉軍茂覺得心裏冒酸味,脫口道:“不收農業稅種糧食也沒幾個收入,我看還是不如種菜。”老五看看他,嘿嘿笑:“這賬我能不算算?我剛交了公糧,跟往年不一樣了,保護價收購,比以前高多了,我看了電視,市場價漲得更多。你看著吧,糧食越來越貴了,買不起啊,還是自己種吧。我算了筆賬,買糧不如種糧,還是先把地種了糧食的好。”老五的得意刺傷了劉軍茂,他從來沒有這樣感到在人前抬不起頭來,眼前這個人有碧綠的菜地,還有可以種糧食的土地,而自己要批他的菜過活,還要買糧食吃,他找不到一點做城裏人的優越感了。劉軍茂知道這是早晚的事,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再找找,再找找看,興許有不種的地呢。”劉軍茂低聲下氣地給老五遞煙,沒有了土地的人,就是這樣沒有底氣。
李啟發找上門來了。李啟發有些臉皮發紅地解釋:“我家女子找你,不是我讓他來的啊,你看把咱們的字據也毀了,我這張老臉都沒法來見你呀。”劉軍茂擺擺手:“好漢折在兒女手裏,誰都是這樣。”李啟發說:“字據沒有了,說出的話還算數,麥子收了,我打算種一畝地的秋莊稼,另外一畝你種菜吧,以後每年讓你種一季的菜,不要錢,沒有你咱那二畝地也保不住。”劉軍茂想了想說:“老李,一畝菜地一季也沒多少收入,不夠買一年口糧的,我想包你一畝地種糧食,能行嗎?”這話讓李啟發很意外,他瞪著劉軍茂,嘴唇動了動,又低下頭去。劉軍茂幹笑一聲說:“不行就算了。”李啟發抬起頭來說:“軍茂不是我忘恩負義,地是我的命啊。這樣吧,我還是每年送你二百斤麥子,你也別種了,還是賣菜輕鬆啊。”劉軍茂心裏很不高興,就說:“糧食漲價了,我可不能白吃你的麥子。”李啟發搖著頭說:“不在乎,我不在乎,二百斤糧食能值多少錢!我回去就給你送過來。”劉軍茂沒說要還是不要,囑咐李啟發:“你回去在你女子的村子裏打聽打聽,看誰家的地不種了,轉包給我,我真的想種地哩。”李啟發說:“行,行,我讓她去問。”送李啟發出來,劉軍茂又說:“老李,我說真的哩,有一畝算一畝有二畝算二畝,我都要了,水地旱地都行。”
李啟發竟然自己帶著二百斤麥子就來了,自行車前梁和後座架上各綁著一個編織袋,推著走來的,真是個少見的老倔巴。劉軍茂就有些過意不去,裝了一袋白菜讓老頭子帶回去。李啟發送了麥子,還了人情,氣就粗些了,拍著胸脯攬下了劉軍茂租地的事,但絕口不提把自己的地租一畝給劉軍茂種麥子,隻是說:“那一畝地你還是先種著菜吧,種一季是一季”。
李啟發重新點燃了劉軍茂心裏的火,他坐不住,第二天又裝了一袋子茄子放在摩托車的腳踏板上來到李啟發女兒家,正碰上李啟發推著自行車出門,看見他叫道:“軍茂,正要找你去哩,地給你找下了,人就在家裏等著呢。”
地是一個寡婦的,兒子要接她到城裏去住,地正好沒人照看。劉軍茂喜得像撿到了金子,一起去看了地,地是水地,可隻有一畝二分。寡婦卻張口要每年五百塊的租金,李啟發的女兒對寡婦說劉軍茂是她娘家人,又說了很多好話,寡婦還是死活不下四百二十元,嘴裏說:“早知道就讓我本家種了,他們還不給我四百五?糧食漲價了,地就金貴了,也就是我兒子非讓我去城裏,不然我自己還種哩。”劉軍茂隻好自認晦氣,租下了,隻怪自己沒趕上好時候,剛把地撂了,土裏就能生金了。
回來跟老婆一說,老婆聽說他四百多租了一畝來地,立刻要跟他吵架。劉軍茂不跟她吵,劉軍茂和顏悅色地對老婆說:“先別吵,先別吵,我還要租幾畝地,等我找到了地,都租下了,咱們好好吵一架高興高興。”
六
種菜的老五捎話來,說他們村有一家有地出租,叫劉軍茂快些去。劉軍茂飯正吃了一半,擱下碗騎上摩托車就趕去了。老五領著他趕到有地租的那家,一說事兒,人家先笑了:“你準是南無村的吧?沒錯兒!來晚了一步,地剛叫你們村的大貴租下了。”劉軍茂聽著這話,像被人施了定身法,瞪著眼戳在那裏張不開嘴。
人家卻不肯放過他,笑嘻嘻地繼續說:“不用問,你肯定是南無村的,這一上午,來了三四個要租地的了,都是你們南無村的。我就想不通,你說你們把自己的地撂了,都成了城裏人了,這又是哪根筋沒扭對,又搶著租別人的地了!可是現在的地多金貴啊,有錢你也沒處租啊是不是?”
“沒地就算了,算了算了。”劉軍茂拉著老五逃也似的出了人家的門兒,他生怕老五說出他的名字,——不是因為他曾是南無村的黨支部書記,是在找地租的人裏,他現在已經是名氣最大的了,都被人編成笑話了,說他去別的村的支書村長家喝喜酒,進門第一句話總是:“你這村子裏有人出租地嗎?”
這一段兒,南無村的人都在找地租,把方圓村子裏的地價都抬了起來,一畝地現在每年最低也要五百的租金了,就這,很多人還是沒租到地。提起李啟發來,南無村的人都羨慕得咂嘴,當初還笑話人家死腦筋倔死驢呢,看來這薑還是老的辣啊。有人去找李啟發,想租他一季的秋地,老頭子說:“我不租地,我倒是有一畝地不種秋莊稼,我讓軍茂種菜了。”
劉軍茂就沒再客氣,把那一畝地種菜了。除了這一畝單季菜地,李啟發把寡婦那一畝二分地種了糧食,他還在托人四處打聽著,計劃著再租一畝八分地,種夠三畝地的糧食。他明白這是很不容易的事兒,隻能慢慢等待機會。
轉眼夏去秋來。
劉軍茂給菜地的韭菜澆大糞,李啟發在旁邊的地裏給他的玉米鋤草,現在南無村就隻有他們倆還有本村的土地了。李啟發從玉米葉子裏鑽出來,拄著鋤頭把子歪著腦袋望望近在咫尺的開發工地說:“這幫龜孫子不說先蓋安置樓房,忙活什麼呢?”劉軍茂聞聲望去,目光卻越過那些爬來爬去的機器,投向遠處的長天,那裏正有一排大雁向南飛去,雁陣下是無邊的田野。再有個把月秋就收過了,在第一場霜落下來之前,那些留下來過冬的鳥兒已經開始修築自己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