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並不大,但是因為夾著點雨星顯得很有力,鼓脹起馬開身上披的塑料雨衣,他心中的懊惱也被風吹了個幹淨,隻覺得這樣緊張的氣氛有些像做夢。路過十字路口的井亭,他看到那個手藝人已經不在哪裏了,他到誰家躲雨去了呢?
綠色的莊稼地浩瀚地搖曳著,像是海上的巨浪,因為有它們的庇護,風柔和多了,馬開甚至感到有些如沐春風的愜意。一家三口頂著風趕到了地頭,爸爸把尿素袋子拽到車邊,抽掉密封線,媽媽把臉盆接到下麵,讓那些鑽石般晶瑩的顆粒流淌到盆裏。尿素不像碳銨,沒有濃烈的味道辣眼睛,也不怎麼刺激皮膚。裝滿三盆,爸爸拉過塑料布蓋住袋子,壓上兩塊石頭防止被風吹開。馬開學著父母的樣子端起一盆肥料,卡在腰間,鑽進了玉米地,此時的玉米苗才到他的腰間,很粗壯,葉子像海帶,但是有些嫩綠發黃,馬開知道施肥後葉子就會變得墨綠,莊稼是需要嗬護的。莊稼也是很神奇的,雨後夜深人靜的時候,走在田間路上,能聽到它們吱吱拔節的聲音,就像老鼠在耳邊喧鬧。風拂過玉米地,送來遠處河穀裏的魚腥氣息,馬開的思想信馬由韁,想象著外星人是不是也會種地,他們主要種什麼莊稼呢?媽媽手腳最快,她已經遙遙領先,顧不上回頭地說:“你倆快點,總共一人兩盆就完了,非要等著遭雨?”正好頂風,風把媽媽的話清晰地送到馬開的耳朵裏,他頓時煥發了精神,一點乏力的感覺也沒有了,抓一把肥料,很準確地投到每株玉米根部五到八厘米的土地上,這個距離既不浪費肥料,也會讓莊稼充分吸收。那個大雨欲來風滿河穀的下午,馬開展示了他做莊稼的天分,竟然讓他趕上了媽媽的進度。第二盆撒完,他還去接了爸爸一段,因為他的超常發揮和出色表現,一家三口竟然在大雨到來的前幾秒鍾,勝利地逃回到了自家的屋簷下。
馬開脫掉雨衣,渾身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他偷偷地欣賞了一下父母臉上快樂的笑容,心裏感到很激動,而且竟然有那麼一點鼻酸。
五
雨還沒來得及停,太陽就迫不及待地出來了,娃娃們沒見過太陽雨,歡喜地衝到雨地裏去,喊也喊不住。從院子裏能看到,西天上霞光萬道,一條彩虹橫跨在村子東麵的上空,奶奶說:“東虹轟隆西虹雨,不會再下了。”爸爸號召兩個兒子:“看你們誰能撿到蘑菇和馬疙包(馬蹄菌),你媽晚飯給你們炒了吃。”這是他們家雨後的傳統活動,馬頓從來不吃蘑菇,但他是最積極響應的,率領著馬麗先跑去了茅房門口的大椿樹下撿馬疙包,馬麗最害怕椿樹上被雨水打下來的椿蛾,那種黑色斑點的紅色飛蟲總是突然落到她頭上,把小丫頭嚇哭。
因為趕在雨前給玉米地施完了尿素,爸爸和媽媽心情非常好,他們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快樂地交談著科學種田的經驗,作為功臣,馬開站在那裏偶爾插那麼一句,也沒有遭到嗬斥。他甚至還試試探探地說:“十字路口來了個打戒指的,我看到福喜媽把兩個耳環化了打成了戒指;媽,你有銀子嗎,也給你打一個,那個人刻的花可好了。”媽媽先是剜了他一眼,繼續著和爸爸的快樂話題。馬開剛想到灶房裏去,把同樣的事情說給奶奶聽,奶奶腕上的好銀鐲子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但是媽媽卻喊住了他,說她記得馬麗小時候戴過的一對小銀鐲子斷了一隻,她要回去找一下看是不是能找到。馬開心裏暗笑,那個梳妝盒他上午早看過了,根本沒有什麼小銀鐲子。爸爸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很詭異,問他笑什麼,馬開說沒什麼就是想笑。一回頭,媽媽手裏握著一隻斷成兩截子的小銀鐲子出來了,嘴角還掛著點神秘的笑容。馬開有些發呆,他沒想到除了那個梳妝盒媽媽還有寶藏他沒找到,媽媽說:“反正家裏也沒小娃娃戴了,斷了就不接它了,打兩個手環吧,福喜媽那麼老了還戴哩,咱也戴一個。”馬開馬上說:“打兩個給我一個。”媽媽嗬斥道:“你什麼也想要,娃娃家妝幌個什麼哩!”可能是念及他撒肥料的功勞,她招呼馬開:“走,和媽一起去打手環。”馬開大聲說:“我先去看看那個人還在不在,要在我回來喊你。”
馬開奔出家門去,旋即又奔進來,大聲喊:“媽,在哩,那人又出來了!”媽媽嗔道:“慌張什麼哩,又不是去搶,看把你滑倒摔死!”
雨後的黃昏閑人最多,十字路口早圍著一群人,整個打戒指的過程裏,馬開都覺得是自己在表演給圍觀的那些人看,他突然覺得戒指上刻個老虎和龍都很俗,提出自家的兩枚戒指一枚上刻蘭花,一枚上刻梅花,但媽媽還是堅持自己要戴的那枚上刻了一隻鳳。媽媽把打好的兩枚戒指包在手絹裏往回走,馬開跟在旁邊歪纏:“媽,你就讓我戴一個吧,以後你讓幹什麼活兒我都幹,挑大糞也行,真的!”媽媽快步走著,扭頭看他一眼說:“讓你戴一個容易,天黑前你到前村地裏給豬割一筐草。”馬開響亮地說:“行!”媽媽就用滿是老繭的手指打開手絹包,揀出那枚刻著梅花的,遞給馬開。
梅花戒指套上手指的一刹那,馬開的胸腔膨脹到他無法呼吸,他發出一聲類似狗被踩住尾巴的聲音,飛快地從媽媽身邊跑開,在水泊間跳躍著,奔回自家院子,從廈屋裏的磚縫裏拔出鐮刀來,背起挎簍去割草。
馬開肩上背著挎簍,戴戒指的那隻手扶著挎簍把兒,手擱在肩頭那裏,這個位置正好讓所有碰見他的人看見他手指上多出的那個亮閃閃的東西。柳枝上積攢的雨滴落入他的脖頸,他縮了縮脖子,腳下揀那幹燥的地方,繼續往巷子口走。一兩隻不知時光的蟬又開始了悠長的鳴叫,馬開拐上村街,往南走,去村前前村的莊稼地裏,他知道雨後隻有豆子地裏不會泥濘,豆子的根係會織成一張網,把泥土都編成結實的一大片,再大的雨也不會讓豆子地變泥濘。路過前排巷子口,碰上了十五歲的鐵蛋,鐵蛋不懷好意地逗他:“好家夥,你不是你爸媽親生的吧,剛下完雨就讓你去割草?”馬開轉過身去,讓他能看見自己那隻手,果然那個壯碩的家夥就大驚小怪起來:“還戴著戒指呢,我看看,是銀的還是鋁的?”馬開心情愉快地說:“鋁的,你別看,我要趕緊割草去哩。”他扔下鐵蛋,邁著悠閑的步子往前走去。
很快他就找到了一塊豆子地,而且顯然是個懶漢家的地,雜草長得比可憐的豆子還要高。馬開罵了懶漢一句,把挎簍放在地頭,蹲下來,撥拉開豆子長著毛邊的薄薄的葉子,揪住一把草,把鐮刀伸了過去。蚰蜒和蟋蟀四處奔逃。雨水讓草葉變得滑溜溜的,需要用勁才能抓住,好在馬開是個割草的老把式了,雖然手指上的戒指讓他覺得有些礙事,也不妨礙他的鐮刀繞開豆苗把草都割幹淨。豆子葉上的水珠滾來滾去,被撞落下來,打濕了他的鞋和褲腳,一會兒,腳在鞋裏就發出“咕吱咕吱”的怪聲音。馬開像割麥子一樣,把割好的草一堆一堆放在身後,最後再用挎簍把它們都收起來。
他蹲在那裏割草的時候,想著明天就是星期一了,早晨到了學校,同學看到他手上戴的梅花戒指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心裏美滋滋的。這時候身後有人說話:“是誰家的娃這麼懂事,天要黑了還來割草?”馬開停下手裏的鐮刀,扭過脖子去望,看到矮胖的福喜媽提著個小籃子正走進豆子地。他對她笑笑,那肥婆娘說:“是馬開呀。我給我那幾隻雞揪點草葉子,要不它們不肯上架,滿院子跑。”她吃力地彎下腰來,馬開看到她手上沒有戴昨天打的那個戒指,他感到有點奇怪。
福喜媽在馬開後麵揪了一小籃籃草,淺淺的,就匆匆走了。馬開想,她跟在我後麵,就是怕露水打濕她的鞋。天黑前,馬開把草在挎簍裏捆好,蹲下來背到肩膀上,用鐮刀把兒撐住,“咕吱咕吱”地回了家。
灶屋裏亮著燈,奶奶在那裏生火,媽媽和爸爸對麵坐在灶屋門口投射的長方形黃光裏洗蘑菇,馬頓帶著馬麗出去玩還沒回來。馬開沉穩地走到廈屋那裏去,拉著燈,把挎簍裏的草倒出來攤到地上晾著。做完這一切,他又像個男人一樣無聲地從父母跟前走過,進了灶房,從水甕裏舀了半盆涼水洗臉,媽媽提醒了一句:“洗手的時候把手環脫下來,別把銀子醃臢了。”馬開“哦”了一聲,然後他就看到自己舉起的兩隻手掌都光禿禿的,哪根手指上也沒有戒指,他生生地把又一個“哦”咽到肚子裏去,覺得自己的心不知掉到哪裏去了,胸口空蕩蕩、涼颼颼的。
六
馬開斷定戒指是在自己割草的時候掉豆子地裏了,晚飯胡亂喝了幾口米湯,悄悄揣著手電筒出了門。他不是個膽子大的人,平素去鄰居家喊愛串門的媽媽回家,必定要叫上馬頓做伴,這次,他硬著頭皮一個人跑到了村前的莊稼地裏,打著手電筒,蹲在自己割草的那塊豆子地裏,扒拉著豆子葉子,尋找他失落的梅花戒指。豆子地有一大塊地方泛白,那是因為馬開割草的時候把葉子翻亂了,發白的葉底翻了過來。此刻,蟲聲已經很高潮,密密地衝擊著耳膜,如鼓如雷,馬開卻聽到了喧鬧後麵巨大的寂靜,他懷著無望的心緒埋頭尋找,手電筒昏黃的光芒仿佛宇宙中的星雲,那時候,馬開擁有天地萬物,可他似乎沒有未來,除非他能找到他那枚戒指。
在蚊子一輪又一輪窮凶極惡的攻擊下,馬開終於決定放棄了,他已經把割草的那片豆子地翻騰了好幾遍,確信自己的戒指已經不在這裏了。手上有好幾處被蚊子叮了的地方奇癢難忍,馬開搔著癢癢,心頭升起一片疑雲,他想起那會兒跟在自己身後揪草葉的福喜媽,那肥婆娘為什麼籃子裏還沒滿就匆匆離去呢?顯然她是撿到了自己的那枚梅花戒指。想到自己心愛的戒指戴到了肥婆娘粗短的手指上,馬開懊悔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他衝動地想去那肥婆娘家裏問問她,叫她交出自己的戒指。想想又怕她不承認,鬧起來讓媽媽知道自己把戒指丟了反而要挨罵。馬開就那樣滿腹心事垂頭喪氣地走回來,家裏人都在院子裏納涼,鄰居奶奶照例來串門,正坐在那裏唱歌似的聊天,看到馬開回來就說:“來,娃,奶奶看看你打的新手環。”馬開心裏就是一沉,他沒好氣地說:“你想看就看啊,你自己又不是沒有!”媽媽和鄰居奶奶一起罵他死娃娃、妝幌鬼。
馬開走到廈屋底下去,拉著燈,裝作翻晾豬草,用鐮刀仔細地把割回來的草檢查了一遍,還是沒看到梅花戒指。他站起來,蔫蔫地垂著頭,繞過那些聊天的人們,鑽回屋子裏麵去睡覺。他聽見奶奶說:“娃今天幹活兒不少,黑了還割回筐草來,累了就讓他歇著去。”馬開伸出手掌,在黑暗中捧住了自己的臉,像個女娃娃一樣無聲地哭了起來,肩膀聳動,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