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亡而宋立,本應後來者居上,宋卻凝視著沒落的王者,被那種天生的貴族氣宇震擊了靈魂深處,明明是自己親手將之送上斷頭台,卻油然生出了一種想要為其續帶王冠的敬畏,想要為已死之王再續長安盛景。
宋沿襲了唐的諸多製度,也維持著文才之氣的香火不熄。仿佛癡迷於唐遺跡的瑰寶,宋比以往任何一個王朝都要注重書香筆墨,甚至不重軍功不尚武。重文輕武的字眼被載入史書,被後人冠以軟弱之名。
文官的道路驟然成了康莊大道,朝堂上不必被武將壓上一頭。自宋重文輕武之風興起那日,任何沾上文氣的人都躍躍欲試,妄圖憑胸中一點酸腐氣就求得宦海浮沉中的一葉扁舟。
尚文才此人懂得一點詩書,混得了從九品的司士一名,從此以後就沒見什麼成就了,不見升遷,隻蝸居在很小的縣城。若說古語形容人有文采為學富五車的話,他的文才勉強可以堆起一輛小車的車頭。
縱是如此倒一點不影響他的自命不凡之心,他一心認為隻是自己這匹千裏馬沒有遇到賞識他的伯樂,認真論起來自己應該是懷驚世之才而不遇的那種情況。
宋時不缺文官,官職名目眾多,大多用以分權而無實用,上層如此,更不必說他這一小小的九品芝麻官了。尚文才閑來無事喜歡到集市裏四處轉轉,在廢棄屋舍的殘垣斷壁上題寫打油詩一首,他認為自己這樣非常有雅致。
這天集市上有排極長的隊伍,通向一處極簡陋的攤位,破桌一張,旁邊斜著一旗幡,幡上書:相骨。
尚文才打聽了一下,原來是一位江湖術士,別人相麵他相骨,據說摸一摸人骨,他就可以知道這人前世今生的命運走向。這是一門奇門遁甲的手藝,術士說天機不能隨意窺探,因而習得此法時便剜除自己的一對眼睛奉與上蒼作祭,代替自己的有罪之身先行接受懲戒。如今這是一個盲人術士,別人相麵靠雙眼,他靠自己的一雙手,摸索皮下的骨骼,精準程度令人叫絕。他言,人的一切命格都在入世的那刻起烙刻在骨上,梵語天機的咒文覆蓋了全身的骨骼,人生中的每一場大變故和機緣都可以在上麵找到,包括前世的功過結果,也都記錄在上。骨骼以其精巧構架支撐著肉泥凡胎才可以安然度世,死時入土以化骨,將此命格再還於六道。
尚文才便也興衝衝排進了隊伍,他想讓這術士好好摸摸自己骨頭上的字,告訴他到底還能不能有升遷的運勢。
隊伍前麵的人問的大概都是病災姻緣之類,尚文才在心裏嘲笑這些人目光短淺。到他的時候,盲人術士在他麵上按了按,便搖頭:“客人您的麵相很平,沒有大富大貴之相。”
“不可能吧!難道我這一生就要這麼沒落了?!待在這麼個小破地方當一個九品芝麻官!”尚文才不能相信。
“骨相如此,不會有錯。”術士擺擺手,“那麼多人擠破頭都沒混上官職呢,客人應該知足才是。”他示意下一位。
尚文才纏著不肯走,請求術士為他再好好看一看。術士說私窺天意已是大不敬,自己有個規矩,每天隻看十二個人,每個人隻提示一卦,必不能再多。
“那我明日再來!明日再來!”
第二天尚文才起了個大早,排在隊伍第一個就來了。術士還是和昨天同樣的說辭,但尚文才這人還是有幾分小聰明,他注意到術士神色有異,麵對尚文才的各種追問淨說些預測凶吉的說辭,關鍵的問題都隻說些模棱兩可的話或是含糊推脫來避重就輕。
“我覺得你話總說一半,一定有什麼內容沒告訴我。”尚文才賴著不走。
“哪兒能啊,我說的可都是真的,您沒看我預測的吉凶都很靈嗎?”術士訕笑兩聲作答。
“假話全沒說,真話沒說全。”尚文才嘿嘿一笑,“你這點小心思還怕我瞧不出來嗎?官場裏的人可都會這一套。我尋思著如果這門奇門精巧隻能測測凶吉,你又何必冒那麼大的風險剜掉自己的雙眼做這行買賣?想必一定有我看不到的利害在裏頭,你今天如果不給我說道說道,我就讓你這買賣做不成!”
後麵排隊的人都開始不滿了,嚷嚷著要走。
術士有點犯難,權衡之下覺得即使隻有從九品,但根據他自己知道的骨相來看,搞不好這個人惹不起,來人好歹是個官,犯不著因為這樣斷了自己財路。
術士低頭耳語幾句,要尚文才收攤以後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