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論諷刺(2)(2 / 2)

凡論文藝,虛懸了一個"極境",是要陷入"絕境"的,在藝術,會迷惘於土花,在文學,則被拘迫而"摘句"。但"摘句"又大足以困人,所以朱先生就隻能取錢起(25)的兩句,而踢開他的全篇,又用這兩句來概括作者的全人,又用這兩句來打殺了屈原,阮籍,李白,杜甫等輩,以為"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其實是他們四位,都因為墊高朱先生的美學說,做了冤屈的犧牲的。

我們現在先來看一看錢起的全篇罷:"省試湘靈鼓瑟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苦調淒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要證成"醇樸"或"靜穆",這全篇實在是不宜稱引的,因為中間的四聯,頗近於所謂"衰颯"。但沒有上文,末兩句便顯得含胡,不過這含胡,卻也許又是稱引者之所謂超妙。現在一看題目,便明白"曲終"者結"鼓瑟","人不見"者點"靈"字,"江上數峰青"者做"湘"字,全篇雖不失為唐人的好試帖,但末兩句也並不怎麼神奇了。況且題上明說是"省試"(26),當然不會有"憤憤不平的樣子",假使屈原不和椒蘭(27)吵架,卻上京求取功名,我想,他大約也不至於在考卷上大發牢騷的,他首先要防落第。

我們於是應該再來看看這《湘靈鼓瑟》的作者的另外的詩了。但我手頭也沒有他的詩集,隻有一部《大曆詩略》(28),也是迂夫子的選本,不過篇數卻不少,其中有一首是:"下第題長安客舍不遂青雲望,愁看黃鳥飛。梨花寒食夜,客子未春衣。世事隨時變,交情與我違。空餘主人柳,相見卻依依。"一落第,在客棧的牆壁上題起詩來,他就不免有些憤憤了,可見那一首《湘靈鼓瑟》,實在是因為題目,又因為省試,所以隻好如此圓轉活脫。他和屈原,阮籍,李白,杜甫四位,有時都不免是怒目金剛,但就全體而論,他長不到丈六(29)。

世間有所謂"就事論事"的辦法,現在就詩論詩,或者也可以說是無礙的罷。不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並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但我也並非反對說夢,我隻主張聽者心裏明白所聽的是說夢,這和我勸那些認真的讀者不要專憑選本和標點本為法寶來研究文學的意思,大致並無不同。自己放出眼光看過較多的作品,就知道曆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陶潛正因為並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現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淩遲了。

八現在還在流傳的古人文集,漢人的已經沒有略存原狀的了,魏的嵇康,所存的集子裏還有別人的贈答和論難(30),晉的阮籍,集裏也有伏義的來信(31),大約都是很古的殘本,由後人重編的。《謝宣城集》(32)雖然隻剩了前半部,但有他的同僚一同賦詠的詩。我以為這樣的集子最好,因為一麵看作者的文章,一麵又可以見他和別人的關係,他的作品,比之同詠者,高下如何,他為什麼要說那些話。。。。。。現在采取這樣的編法的,據我所知道,則《獨秀文存》(33),也附有和所存的"文"相關的別人的文字。

那些了不得的作家,謹嚴入骨,惜墨如金,要把一生的作品,隻刪存一個或者三四個字,刻之泰山頂上,"傳之其人"(34),那當然聽他自己的便,還有鬼蜮似的"作家",明明有天兵天將保佑,姓名大可公開,他卻偏要躲躲閃閃,生怕他的"作品"和自己的原形發生關係,隨作隨刪,刪到隻剩下一張白紙,到底什麼也沒有,那當然也聽他自己的便。如果多少和社會有些關係的文字,我以為是都應該集印的,其中當然夾雜著許多廢料,所謂"榛楛弗剪"(35),然而這才是深山大澤。現在已經不像古代,要手抄,要木刻,隻要用鉛字一排就夠。雖說排印,糟蹋紙墨自然也還是糟蹋紙墨的,不過隻要一想連楊邨人之流的東西也還在排印,那就無論什麼都可以閉著眼睛發出去了。(36)中國人常說"有一利必有一弊",也就是"有一弊必有一利":揭起小無恥之旗,固然要引出無恥群,但使謙讓者潑剌起來,卻是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