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隨父母到幹校生活,和大人們吃、住在一起,相當於插班進入一所名校學習。我倒沒有因此成熟多少,但至少知道大人們在想些什麼。

有一天,一位叫賈世誼的人給我講了個故事。他原來是機關學校的教員,博學而善謔,待人親切。賈老師講的故事說,一個餓昏的乞丐被另一個乞丐救活,饗之以殘羹剩飯。後來乞丐當了皇帝,求這道菜而不可得,戚戚於心。

我被這個故事打動了。它和別的故事不一樣,其中有說不出的東西,那東西讓人想了又想。於是,我請教賈老師。他說:“這裏麵有哲理。”

哲理?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覺得哲理是個好東西,比故事還要高級。哲理就是把皇帝憋得想吃剩飯,真正吃到卻得不到當年的美感。當皇帝好呢,還是當乞丐好?有哲理。

從那時起,我開始尋找哲理——莎士比亞、拉羅什福科是製造哲理的大師,富蘭克林、愛迪生也造過很多,魯迅與宋朝的儒生也造過一些。

我發現,我所遇到的困難沒有一件由於哲理而變得輕鬆,我開始懷疑哲理。哲理如果不為賣弄,不為使自己所麵臨的困難得到化解,它還能幫我們什麼呢?

而後來,在我寫的隨筆裏麵,有編者選出一些結集,稱之哲理隨筆,並囑我寫序。

我想了很多,包括賈老師講的出自劉寶瑞單口相聲中的《珍珠翡翠白玉湯》,以及其他種種。我想說下麵的話:

——我不承認人生哲理就是人生技巧,人生無技巧。比如作曲有技巧,生孩子就沒技巧,然而還要生。

——我不同意把別人的故事(比如經管書中的案例故事)搬過來,指導別人的生活。

我以為,一個人寫一本書,叫哲理隨筆也罷,叫笨拙隨筆也罷,如果真的在談人生,首要的態度應該是真誠。把自己在心裏想過的事情,把自己原來沒想明白後來明白一點的事情,把自己費挺大勁兒想明白而別人早就明白的事情,誠懇地寫下來就很好了,至少態度很好。至於其中有沒有哲理,對別人有無幫助,真的不好說。

設想,在市場上,在叫賣蘿卜、白菜、西紅柿的吃喝聲中,一個人高喊:“哲理啊,哲理!”不敢想,哲理是賣的東西嗎?

哲理是一枚紅頭火柴,它遇到知音(磷片)的時候,才“哧啦”亮起來。像當年賈世誼老師在幹校的豬圈邊上給我講的朱元璋吃泔水的故事那樣,“哧啦”亮了,心比原來遠了。

鮑爾吉·原野

2006.8.13

漓江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