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人滿足了,又誘導道:“查賑委員柏欽若斬殺陳榮君時,你可在場?”
“在!”
“是你們逼他殺的嗎?”
“是!”
知府老爺有點失望,誘導受了點小小挫折。
“陳榮君被斬之前,說了些什麼?”
“沒聽見。”
知府老爺又一次失望了。
然而,就在知府老爺沮喪之時,阮大成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姓柏的也不是個好東西!可他比起陳老狗,卻要高明許多!他體恤民情,知曉民心。露麵便告知我等,他也在替天行道,和我等並無異議,他說‘官逼民反,反民無罪’,因而,許多圍在縣衙門口的弟兄才四散開去,在縣城裏打富濟貧。此話是實。”
知府老爺又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小眼睛亮得像兩顆星。
“說!說下去!”
大成卻不說了,仰天長歎道:“若天下為官者都如柏大人者,則我等百姓幸甚!你若讓我阮某昧著良心說柏大人的壞話,我是寧死不從的!”
“那麼,我再問你,你說那個……”
阮大成感到自己這番供狀已足以定下柏欽若的罪名了,戲也就不願再演下去。他猛然從太師椅上立起,將手中的茶盅往地上狠狠一摔怒道:“說他媽的屌!老子累了,不想說了!老子要回去睡覺,睡醒之後,該殺該剮隨你們的便吧!”
知府老爺真是個好心腸的人,他見阮大成不願再說了,也就停止了訊問,命師爺遞上筆錄的供單,對阮大成道:
“你可識得文字?”
大成傲慢地道:“我阮某書香人家,怎會不識文字?”
“那麼,供單請你細細過目,看看是否有誤?今日裏你姓阮的痛快,敢作敢當;本知府也痛快,不曾與你用大刑,看畢畫押,日後不得反悔!”
阮大成接過供單,草草掃了幾眼,對立在麵前的師爺嘲弄道:“你這兩個字寫得真不咋的,若是老子做這臨江知府,隻能讓你給我提提尿壺。”
師爺滿臉緋紅,卻不敢發作。
“取筆來,老子畫押!”
簽了字,畫了押,阮大成一腳踢翻了自己坐過的太師椅,在幾個衙役的押送下出了門,出門的時候,他聽到了知府老爺音量極大的一聲斷喝:“與我把杜天醒帶上堂來!”
杜天醒被兩個虎狼般的刑房衙役架進大堂時,第一眼看到的是摔在堂下的一副夾棍,那夾棍有些發紅,中間略微有些彎,且濕淋淋的,顯然已在這一日一夜之間伺候過不少洪姓弟兄了。順著夾棍往右首看,又瞅著了那係著麻繩散在地上的拶具,拶具上糊著血。抬眼往上瞅,隻見兩排暗紫的板、棍參差不齊地聳著,仿佛一道木柵造成的夾牆。
杜天醒沒看到任何人——包括正對著他高坐在大堂上的知府老爺。兩個挾持他的刑房衙役一鬆手,他身子晃了一下,勉強站住了。
“跪下!”知府老爺驚堂木一拍,厲聲斷喝。
堂下兩排衙役也用悶雷般的聲音,為知府老爺助威。
杜天醒還是沒看到知府老爺,還是沒看到那站成兩排的衙役公差,他環目四顧,先看了看知府老爺頭上的金匾,又費力地扭過身子,向自己走過來的地方瞅了瞅,似乎在尋找什麼遺失已久的東西。
“跪下!”又一聲斷喝。
杜天醒沒聽見。竟徹底轉過身子,用包著破布的屁股對著知府老爺。
知府老爺忍無可忍,惡狠狠摔下了一根火簽,怒喝道:
“大膽反賊!死到臨頭,還敢如此放肆無禮!先與我杖責三十,再作道理!”
幾個衙役撲了過來,毫不費力地便把杜天醒按倒了,一五一十,“劈裏啪啦”,讓杜天醒先領受了一頓殺威棒的滋味。
打畢,杜天醒依然不跪。他搖搖晃晃想站起來,可站到半下裏,又一個踉蹌栽倒了。他就勢在地上坐起來,讓血肉模糊的瘦臀和堂下的濕地粘接在一起。
這很痛,可他忍住了。他漠然地盯著知府老爺肥胖的臉孔看,他把知府老爺的胖臉想象為豬頭。
和一頭愚蠢的豬是無話可講的。
他不想說話。
知府老爺問話了:“下跪何人?”
杜天醒是坐在地上的,根本沒跪,因而,他認定豬知府問的不是他。他抬頭看屋頂上朱漆剝落的屋梁。
知府老爺又拍了一下驚堂木:“下跪何人?姓甚名誰?何方人氏?速速報來。”
杜天醒依然不理,眼睛隻把那屋梁看得更仔細。
一個書吏隻得代為回答:“回察老爺,堂下這個反賊姓杜名世仲,字天醒,本縣阮家集人氏,本是阮賊大成之死黨!這反賊因著迂腐無能,屢試不中,便隨了亂匪謀反,參與謀劃,實是罪大惡極!”
知府老爺又問:“杜天醒,你與阮大成、齊明達等賊首何時相識?何時謀劃反叛,你都出了些什麼主意?且與我從實供來!”
杜天醒還是看他的屋梁。
知府老爺氣極,又把驚堂木一拍:“大膽反賊,本知府問你的話,你可聽見?你莫是聾了啞了不成?”
知府老爺是聰明而又洞察秋毫的。訊問阮大成時,他一看便知,阮大成是條硬漢子,用刑不行。而對杜天醒,他卻認為可以用大刑棍棒伺候。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和判斷力,他認定麵前這個文弱書生經不起大刑的熬磨,最終連親爹親娘也會供出來的。
知府老爺吩咐大刑伺候。
用了夾棍,又用了拶具,骨瘦如柴的杜天醒被折磨得死過去兩次,依然一句話沒說。他那紫暗的嘴仿佛被人用鐵釘釘死了。
知府老爺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知府老爺被迫改變了訊問方式。
這是令人不快的。然而,對阮大成訊問的成功極大地鼓舞了他,他雖然不快,卻還希望麵前這位杜天醒也能像阮大成那麼聰明,把他所需要的口供,一一供出來,使他能夠死裏逃生,扼死官場上的對手。
用冷水將杜天醒激醒之後,知府老爺吩咐手下的仆役給杜天醒搬來阮大成坐過的太師椅,又讓人在太師椅上墊了一個棉墊子,讓杜天醒坐下。
杜天醒坐下了。
他恍惚聽到知府老爺在慢聲細氣地說著什麼,音調、音色都不錯,中氣挺足,發自丹田。
“杜天醒,本知府敬佩你的骨氣,為書生秀才者,有你這等骨氣的人實在少有!嗯!本知府又聽說你學養高深,才氣逼人,因而,本知府實在是憐惜你的!現在,你隻要開口說話,把謀反情節從實供出,嗯,本知府就上奏朝廷為你減些罪責,保下你一條性命。如何?說吧!說吧!不要怕!”
杜天醒滿是血水的臉上毫無表情,仿佛木頭人似的。他把木然的臉孔轉向了知府老爺,兩隻深陷在眼窩中的陰森森的眼睛緊盯著老爺的肥臉,似乎想用那殺人的目光把老爺的臉孔射出兩個洞來。
知府老爺自然不怕。
知府老爺不和他一般見識。
老爺露出半口殘缺不全的牙齒,淡淡一笑,問道:“你是阮大成的軍師吧?嗯?阮大成沒有你,怕是不會鬧出如此動靜吧?”
杜天醒身邊的書吏見杜天醒不答,隻得再次代為答道:“他確是阮大成的軍師,散布在津口各地的帖子,許多都是他謀劃書寫的,還有的是他指使別人書寫的!清浦縣的學生員賀元聚、章炳林、劉夫之都供了他哩!”
知府老爺歎口氣道:“看看,別人都供了你,你還充什麼硬漢子呢!你一句話不說,朝廷官府便不能定你謀反叛逆的罪了嗎?說吧!告訴我,你們舉事之前進行了哪些謀劃?賑銀一事是否隻是個借口?陳榮君以往政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