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距津口縣城不到二裏的回龍橋上,柏欽若大人看到了一幕平生從未見到過的壯觀場景。剛剛走出轎子的那一瞬間,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正前方的官道和城牆下湧滿了人,那些人手裏都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仿佛憑空落下了一片繁星。那繁亂的星火在不時地躍動、聚結,又不時地分散、遊離。星火密布處,嘶喊喧囂如春雷壓頂,陣陣轟鳴,使柏欽若不禁感到心寒意冷。
顯然,麵前這場動亂的規模和聲勢是夠大的,光是正麵聚在城門口和城牆下的亂民怕也不下兩三千之眾。自己在這時候出麵收拾局麵,根本是不可能的。他既無法接近圍攻縣城的亂民,也無法飛進城去為陳榮君出謀劃策,他隻能遠遠站在這座官道的石橋上靜觀其變,因勢利導。
事情很明顯,隻要亂民攻下縣城,他可以率著身邊這五六十口陸府男丁混入城去,搶先一步,闖進縣衙,出麵拘捕陳榮君,告示安民。而若是陳榮君能率著守城的官兵、義民反攻出來,他也能進得城去,查實放賑舞弊實情,拿出應急策略,平息眼下的叛亂。
而現在的這種僵持,他是無能為力的。
他隻能等待。
在這焦慮不安的等待之中,他在心裏一遍遍一次次反複作了種種設想和謀劃,他甚至想到,如真是萬不得已,他不惜拚上功名前程,身家性命,也要借那陳榮君的狗頭用用!且不說那昏官貪匿賑銀,光是惹出麵前這場騷亂,也該當一死!
這念頭在腦子裏一出現,他就激動不已,仿佛那貪官已站在他麵前了,他已令刀斧手舉起大刀了……
陳榮君這貪官該死!他相信,他殺這貪官是有功無過的——自然,他也清楚,他殺他,不合法規律例,他隻是個查賑委員,沒有處斬一個七品知縣的權力,可若是殺了一個昏庸貪官而平息這一場天大的動亂,又有何不可呢!聖上聖明,難道會轉過來殺他的頭嗎?想必不會!就是殺他的頭,他也是捫心無愧的。
想來想去,身上已是一陣陣焦熱難熬,口幹舌苦,伸手一摸,臉上、額上竟滿是汗水……
這時,王棠走了過來,對柏欽若道:“柏大人,這般情景,如何是好?咱們是不是先退回清浦,明日再作道理?看光景這城一時不會破的。”
柏欽若想了一下道:“不,我看這城今夜必破無疑!走,與我一同前去看看,轎子、燈籠都摔在這裏!”
柏欽若說畢,在眾人簇擁之下,順著官道,向城門口去了。走到近處,才又看到,城門兩邊的許多亂民舉著火把,咬著大刀在攀城牆,一個個、一簇簇如牆上的壁虎一般,城牆下飄著一麵書有“替天行道”字樣的旗幟,旗下站著幾個頭目模樣的人物,柏欽若不知道那幾個人物中何人是阮大成。
混到亂民中擠了半晌,柏欽若又發現,亂民手腕上都係著三寸長的白色飄布,布上書有亂民隸屬村鎮。柏欽若愈發認定,此番亂民反叛是蓄謀已久之舉,決不是一時的莽撞。他進而想到,他即便砍了陳榮君的腦袋,恐怕也是難遏亂勢的!
又過了一陣子,天色漸漸發亮,東方的啟明星現了,柏欽若眼見著一個反叛之夜在驚天動地的喧囂聲中逝去了。
也就在這時候,大門被攻破了,擠在官道上的亂民潮水一般射進了城內,柏欽若和他身邊的人們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已被後麵的人擠著,通過破損的城洞,進了城裏。
守城的官兵和義民又在城裏和亂民們殺成一團。在雙方廝殺之際,柏欽若對跟在身邊的陸府家人們道:“你們知道縣衙在哪嗎?快!快帶我趕到縣衙去!”
陸府家人當即便引著柏欽若穿街越巷,徑自奔縣衙去了。
到得縣衙,縣衙已空無一人,柏欽若一行尋了幾處,最後才在後院柴房之中將那知縣大人陳榮君尋到。陳榮君已棄了官服,換了便裝,正急急忙忙想從柴房窗子跳出去,身邊妻妾又哭又喊,慌作一團,央求陳榮君帶她們同去。陳榮君騎在窗上,那妻妾二人便扯著他的衣襟,不放他走。
柏欽若見此情景,更是怒上加怒,上前幾步,撥開那兩個女人,狠狠一把,將陳榮君抓了過來。
陳榮君從未見過柏欽若,自然不知柏欽若是撫台大人遣下的查賑委員,以為柏欽若是亂民首領,竟連連點頭作揖道:“饒命!饒命!娠銀一事,純屬謠傳!各位千萬莫要錯怪好人!朝廷根本沒撥什麼販銀,說老夫貪匿,實是冤枉了!”
柏欽若不聽此言倒還罷了,一聽此言,實在是按捺不住了,狠狠打了陳榮君一記耳光,怒喝道:“害民賊子,你且睜大狗眼看看,我是何人!”
陳榮君蒙了,手腳無措。
王棠上前一步,指著柏欽若道:“老狗,你是有眼無珠啊!這位是柏欽若柏大人,撫台衙門派下的查賑委員!你竟敢當著柏大人的麵說是朝廷不曾放賑,那貪匿賑銀的事,豈不是不打自招!”
陳榮君聞聽此言,嚇得癱倒在地,如爛泥一般。
柏欽若一臉寒霜,冷冷道:“姓陳的,你可知罪?”
陳榮君掙紮著跪了起來,花白的腦袋一下下撞到地麵上:“卑職有罪,卑職有罪!卑職對不起撫台大人!對不起朝廷聖上!”
柏欽若又問:“你可曾貪匿六萬兩販銀?貪匿之銀現在何處?是否已運回江西老家?快快講來!”
陳榮君大叫冤枉:“柏大人!卑職確是不曾貪匿呀!卑職領到的賑銀,俱已買米施粥,用在災民身上,若是不信,大人可以查驗!”
柏欽若道:“老狗,你是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啊!我柏某人一路查訪,趕到縣城,聽說的東西已經不少了,你還敢與我放賴?也罷!也罷!這番話,你且與那幫反民說吧!我柏某人倒要親眼看著那幫反民如何摘下你的狗頭!”
這時,陳榮君身邊的妻子劉氏卻說話了:“柏大人,我說,我說!你可不能把他交給亂民啊!他……他是貪匿了賑銀,可……可不是六萬,是兩萬,真……真是兩萬啊!”
柏欽若進而逼問道:“那四萬兩誰貪了?”
陳榮君自知已無退路,隻得把知府大人朱建寧賣了。
“臨江府朱大人也……也貪了近兩萬!其餘的就是亂民瞎說的了!我……我若講假話,天誅地滅!”
“你貪匿的那兩萬銀子現在何處?”
“在……在這縣衙後花園埋著哩!是……是反賊攻城之時才……才埋的,裏麵還……還有老夫多年積蓄的一些財物。”
柏欽若一聽銀子還埋在衙內,心中有了底,當即決定公開出首,收拾殘局。他先令李興率著陸府的五六十口子家丁彙集尚未逃走的二十餘個衙役公人,關閉縣衙大門,層層布防,守衛縣衙。同時命人將大堂內的條案、方桌統統抬到縣衙正門牆下,說是要派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