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潮起得迅猛而突然。
八月十一日夜間,清浦鎮和津口縣城的大街小巷突然出現了許多內容相似、筆跡各異的揭帖,揭帖上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地說道:津口遭逢天災,聖上聖明,撥發賑銀十萬兩,知縣陳榮君貪贓枉法,鯨口吞下六萬兩,運回了江西老家。又說那陳榮君不顧災民死活,竟自作威作福,奢華可比聖上,有的揭帖上還有詩,其中有詩誦道:
聖上聖明百姓貧,
皆因縣令太黑心。
六萬販銀入私囊,
八萬災民待斃命。
官府作孽天不容,
眾民揭竿拚一拚。
官逼民反民自反,
鏟除不平享太平。
與此同時,縣城、清浦和縣境內的村村寨寨還到處流傳著一些關於知縣陳榮君驕奢淫逸的事情。蓮花橋有一個自稱給陳榮君掌過勺做過廚子的老漢說:在六月風潮上岸之後,水麵上漂滿殍屍,陳榮君不思救災,卻在大吃鵝掌,一席需肥鵝數十隻,吃法也實在考究,先將鵝關進鐵籠,籠下生火,驅鵝於籠中疾走而斃,其後剁下鵝掌,將鵝身盡數棄之荒外。又說:老縣尊吃魚便更講究了,少則用五斤的活鯉魚十條,多則二十條,將它們懸於沸鍋之上,不斷猛擊其頭,致使魚血絲絲流入沸水,待魚死血盡,一碗魚羹方才做成。還有人說,那陳老狗借著災荒,強買強奪民女,光那黃花閨女一夜就糟蹋了三個!
這是津口民眾無法忍受的!為一縣之主者,貪匿賑銀,魚肉百姓,強奪民女,這還有王法嗎?津口民眾為了聖上,為了聖上的王法,也得和這貪官拚一拚哩!
自古道,官逼民反,反民無罪!
津口百姓被迫揭竿而起了,被迫用暴力的手段,來替聖明的聖上鏟除貪官了。揭竿而起時,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天真而又固執地相信,遠在京師的大清聖上是不會怪罪他們的,他們隻是想鏟除貪官,決沒有與大清聖上為難的意思……
最早起事的地點是清浦鎮。起事那日的壯闊場景陸牛皮真真切切全看到了,他由此而斷定,他經曆了一個一生之中最輝煌的日子。
那日早晨,天剛朦朧發白的時候,陸牛皮聽到了一陣由遠及近的“咣咣”鑼聲。他知道那是阮大成阮哥哥定下的起事信號,當即把昨夜領到的那塊兩寸寬、三寸長的白色飄布用麻線係在手腕上,操起一把大刀,衝到了大街上。大街上已湧滿了人,那些人腕上也係著飄布,手上握著、肩上也扛著大刀、長槍。他和他們一起,叫著,吼著,沿著大街向鎮西的龍王廟竄。一路上,他撞倒了一個握刀的小子,撞翻了一個賣粥的攤子,自己也跌了一跤。他跌倒的時候,有個赤膊的漢子踩了他一腳,他極尖厲地罵了一句髒話,也不知那赤膊的漢子聽到了沒有。
鑼敲得很響。好像是幾麵鑼在不同的地方同時敲,猶如一陣陣雷聲,不斷地從他頭頂滾過,跑過一家綢布店時,他看到一個洪姓弟兄正騎在那家綢布店的屋脊上敲鑼。
咣咣做響的鑼聲給了他一陣又一陣歡快的刺激,他感到一顆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四年,整整四年,他不時時都在盼著這一天嗎?他不辭勞苦,四處奔波,拜下一撥又一撥盟兄盟弟,不也還是為了這一天嗎?這一天終於盼到了,他老陸終於有機會和津口縣城的那個陳老狗算算總賬了!他記起了三次被陳老狗責打、枷號的苦楚,心裏癢癢地直想殺人——甭管是什麼人!
六月潮災以後,他那三間破茅屋倒了,屋裏那點可憐的東西也被大水衝個幹淨!他到陸府去找本家孝廉老爺,孝廉老爺不理。孝廉老爺照例在偏門外施粥,每日隻管他三頓粥喝。他隻好喝粥,不但自己喝,還率著一家妻小一齊喝,可隻喝了兩天,便喝得嘴歪眼斜了。他陸牛皮高貴的肚皮豈是盛粥的家夥?他那肚皮最不濟也得塞點豬大腸、豬耳朵什麼的。
萬般無奈,還是去找阮哥哥——盡管已找過阮哥哥多次了,這回還得去找,阮哥哥真正大氣,一次便給了他五兩銀子,好歹讓他度過了第一場潮災之後的十幾天最難熬的日子。
不成想,接著第二場風潮又上岸了,他五兩銀子花完,又一馬當先率著合家眾人到陸府門前吃粥去了,一吃竟是十餘天,一身的好膘掉個精光不說,還大吐大瀉了三天。當時,他那個恨呀,簡直無言以述,他罵本家孝廉老爺,罵龍王爺,罵津口縣城裏的陳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