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牛皮又是一陣搗蒜般地磕頭:“老爺容小的啟稟……”
陳老父母抓起一支火簽,貓玩老鼠似的瞧了瞧陸牛皮,遂又將那火簽高高舉起:“先不忙稟報,本縣要與你長點記性再作道理!”
火簽摔將下堂。
隨著火簽摔下堂的還有陳老父母威嚴的斷喝——
“刑房來人,與我將這塊臭牛皮重責三十!”
兩個執杖大漢又跑進大堂,按倒陸牛皮不折不扣打了三十,直打得陸牛皮“爹呀”“娘呀”地叫了半天。
這挺好玩。陳老父母的最高享受就是聽取案犯被杖擊時的嚎叫。打完了陸牛皮,陳老父母似乎還沒過足癮,又順手摔下了一把簽子,讓刑房一並齊將鍾德亮、小豆芽並十餘個潑皮無賴統統杖擊二十。
大堂內外像炸了營似的,驟然響起了一片驚天動地的聲音,衙役們打得賣力,潑賴們叫得賣力,陳老父母自然也就聽得格外過癮了。聽到後來,陳老父母眯起了眼睛,倚在太師椅的靠背上搖啊搖的,有點飄飄欲仙了。
好一陣子喧鬧之後,哭嚎聲、杖擊聲漸漸平息了,陳老父母這才停止了搖晃,慢慢睜開了眼睛,很和氣地問:“打完了?”
刑房衙役稟報道:“回老爺的話,一人二十,全打過了!”
陳老父母點點腦袋,讓刑房的衙役們統統退下,這才認真地巡視起堂下跪成一片的案犯們。
這時,案犯們仿佛得了什麼人的指令似的,一齊亮著嗓門喊起了冤枉。
“唔,還真有冤枉?真有冤枉,便與本縣一一道來吧!”
陸牛皮率先陳述起來,說那傑毛子、李毛子明開商號,暗傳邪教,擾亂民心,禍害地方,他們是忍無可忍,才打到天福商號的……雲雲。
陳老父母根本不信,他認為這兩個洋毛子沒有這等膽量!嘉慶二十年洋毛子蘭月旺私傳邪教被朝廷殺了頭,這事洋毛子們都是知道的,他們決不敢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陳老父母一邊聽著陸牛皮的陳述,一邊卻很負責地揣摸著,是不是該再賞陸牛皮幾十大板?
陸牛皮說完,鍾德亮和小豆芽又說,意思全一個樣:這兩個洋毛子傳邪教!
陳老父母開始用那兩隻陰沉的眼睛掃視傑克遜和李約翰了。陳老父母對這兩個洋毛子也沒有好印象,也極想找個借口把這兩個洋毛子杖擊一番,讓這兩個洋毛子領略一下大清官府的威嚴,使他們也長點記性,別再為著一點小事便跑來訴訟。
卻要找個借口。
驚堂木一拍,嘹亮地喝道:“你們說這兩個番人傳播邪教,可有幹證?”
陸牛皮道:“有!證據在我家阮哥哥——阮大成那裏!阮哥哥就是為這事求見大老爺的!”
“傳阮大成上堂!”
阮大成被帶到堂前。
“你告發這兩個番人傳邪教可是真的?”
“是真的!”
“你有何證據?”
阮大成道:“證據確是有的!小的已全部寫在訴狀上了!”
陳老父母這才想起阮大成呈上的訴狀,遂找了出來,疾疾地看了一遍,又問:“李約翰房間的邪教器物,你親眼看見了?”
阮大成道:“這是肖德夏親眼所見!肖德夏正是看了邪教的十字架,才認定侄兒落入洋毛子手裏會有禍害,才提出討回侄兒的!老爺聖明,想必也知道,孩兒無邪,而若是對那無邪孩兒授之以邪教,則孩兒一生休矣!”
陳老父母點了點頭,認可了阮大成的分析,又問肖德夏道:“你可親眼見了邪教的十字架?”
小豆芽道:“見了,小的早就見了,那十字架是掛在李毛子屋裏的,白天遮著一層布!”
陳老父母高興了,他終於找到了責打這兩個洋毛子的借口。
“斬不死,李約翰,你們倒有什麼話說?你們屋裏確有十字架嗎?”
李約翰道:“有的!但這隻是我們的信仰,與清浦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況且,我們知曉貴國朝廷不許傳教,便沒向任何人傳過教,這是實情!”
傑克遜也道:“是的,掛十字架,自己做祈禱,和傳教是兩回事,我們確未傳過教!”
陳老父母有點拿不準主意了。既然沒傳教,便不好開打,而掛十字架,自己關著門做祈禱是不是該打,則有點吃不準!
轉而把怒氣發到了阮大成身上:“你說他們傳教,除了掛十字架,還有別的證據嗎?”
阮大成鎮定自如地道:“還有!這兩個洋毛子傳教是確鑿的,本鎮‘保濟堂’莫義德可以作證!莫義德便是在這兩個洋毛子的騙誘之下信了邪教的!眼下,這莫義德正在堂外候著!”
陳老父母一聽阮大成講得如此肯定,也有了八分相信,當即喝道:“傳幹證莫義德上堂!”
頃刻,那又幹又瘦的影子先生莫義德被帶上了大堂。他上了大堂之後,先是很慚愧地向阮大成笑了笑,繼而,規規矩矩地在案前跪下了。
陳老父母威嚴地問:“你可是清浦‘保濟堂’莫義德?”
“小人正是!”
“清浦阮大成告發斬不死、李約翰私傳邪教,是你的幹證,你有何話要說?”
“回老爺的話,小的……小的……小的一切概不知曉!”
阮大成聞聽此言,心裏涼了半截,竟不顧大堂規矩,徑自叫道:“莫先生,你不是答應作證的嗎,咋又反悔了!”
陳老父母及時地拍了一下驚堂木:“休得插嘴!”
轉過臉去,又問那莫義德:“你和這兩個番人可曾相識!”
影子先生連連點頭道:“認識!認識!這年歲小一點的是老傑,這年歲大一點的是老李,他們常找我瞧病!”
“他們可曾向你傳過邪教?”
影子先生肯定地道:“沒有!沒有!哪有這等事呢!老傑和老李可都是規矩人哩!他們知道本朝不準傳教,哪裏敢傳?”
“你信沒信過邪教?”
影子先生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老爺明鑒!你打死我,我也不敢信那邪教!再說,人家老李、老傑又都是規矩人,根本也不會傳教於我!”
這影子先生著實該死,竟沒有理會到陳老父母要教訓洋人一頓的意圖,隻一味地給傑克遜和李約翰講好話。
陳老父母不高興了,厲聲罵道:“混賬東西!滿嘴的胡言亂語,你說傑毛子、李毛子規矩,規矩人還掛十字架嗎?想必你是得了這兩個洋毛子的什麼好處,才替他們掩掩遮遮!看來,今日裏不讓你吃些皮肉之苦,你是斷然不會說實話的!刑房夾棍伺候!”
話音落下之後,幾個赤膊大漢便衝將上堂,把那腥濕的夾棍摔到了影子先生身邊,轟轟然齊吼了一聲:“大刑到!”
影子先生嚇白了臉,慌忙伏下身子給陳老父母磕頭,邊磕邊道:“老爺!老爺!小的說的句句是實情嗬!小的確乎未信過邪教啊!小的……”
陳老父母哪裏肯聽這無力的辯解?雞爪般的手對著影子先生猛然一指:“先與我打他的臭嘴!”
一個衙役當即從身後將影子先生抱住,使得影子先生的身體和胳膊都動彈不得;另一個衙役躥到影子先生麵前,風風火火掄起了巴掌。瞬間,整個大堂便被這肉與肉的撞擊聲灌個滿滿。
十餘個耳光子刷將下來,影子先生瘦削的臉孔陡然紅胖起來,歪斜的嘴角便流下一串串血珠兒,其模樣兒甚是可憐,可那刑房的衙役卻個個鐵石心腸,打完後,未待影子先生喘上一口氣來,又將他一腳踢倒在地,往他腿上套起了夾棍。
夾棍隻輕輕一壓,影子先生便吃不消了,淒然哀叫一聲,昏倒在地上。
陳老父母令衙役用冷水將影子先生激醒,激醒之後又問:“本堂大刑味道尚且可以吧?咹?現在,你該講些實話了吧?”
影子先生卻不服軟,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道:“小的方才說的句句是實話!小的莫義德身為大清人,死為大清鬼,素常最講究一個忠字,一個孝字,一個仁字,一個義字!小的寧願赴死,也不會信邪教的!還請老爺明鑒!”
碰到了這種又臭又硬而又不識抬舉的東西,陳老父母沒有辦法了。陳老父母隻好相信影子先生說的全是實話。那麼,如果影子先生說的是實話,則阮大成、陸牛皮一夥說的便是假話了!
馬上將目標轉向了阮大成:“阮大成,你可是親耳聽見了吧?你尋來的幹證卻是不能給你作證的!想必你是講了假話,誣告他人,誣告是要反坐的,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要說?”
阮大成對影子先生恨了個賊死,他做夢也想不到影子先生會臨堂變卦!這時,他已明白,這場訴訟是無贏的指望了,他隻有豁出這一身好肉去做個不屈的英雄了。他要讓陳老父母、讓這兩個該死的洋毛子、讓這滿堂弟兄看清楚,他阮大成是條不怕死、不服軟的頂天立地的漢子!他輸了官司,卻不能輸了洪門的門風,輸了洪姓的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