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3)

出了高老三的海鮮鋪,阮大成便在大集上逛了起來。

已到傍晚時分,大集上卻依然十分熱鬧,青石鋪就的大街兩旁,來往行人穿梭不斷,提籃的,擔挑的,牽馬的,推車的,一起起從他麵前掠過,給他一種繁華熱鬧的感覺,也給他一種充實的感覺。他覺著置身在這鬧鬧哄哄的人潮中,自己的生命便有了某種依托。他瞅著那一個個攤販,一個個從麵前掠過的人影,無數次自作多情地想,將來有一天,這些人中的大部分也許都會置身洪門,和他一起反清複明哩!

他得建自己的香堂!他得把高老三手中的會簿拿到手!得讓清浦的洪門真正姓洪,而不姓高!於是,他馬上想起了好多熟悉的麵孔。想起了孝子一般的楊老四和陸牛皮,想起了海船上那些敬重他的兄弟爺們。這便是他的基礎之所在!他要憑借這些人,把香堂建起來!

走在街麵上,在一片喧鬧之聲的衝擊下,他的頭漸漸有些昏,腳下的步履也變得沉重起來。他用手背觸了觸額頭,竟發現額頭滾燙。大腿上的傷還未好,一陣陣脹痛提醒了他,使他想起,這額上的潮熱或許就是那腿上的傷帶起的。

他想尋個藥鋪抓些藥。

走了十幾步,在那大街左側的一個小巷口看到了一家門麵不大的藥鋪子,那藥鋪子喚做“保濟堂”,門前清靜得很,阮大成轉身進了藥鋪。

鋪子裏,一個著青綢長衫的先生正坐在大門右首書案前為一個洋毛子把脈。那先生約摸四十餘歲,瘦瘦扁扁的,像個立起來的影子。他臉色青暗,眼球兒下陷,煙色甚重,尖下巴上的胡須很長,長胡須卻又十分纖細,稀疏,像一縷飄渺的炊煙,阮大成覺著他不像個行醫的先生,倒像個死了半截的鬼魂,對他的醫道已有了三分懷疑。

那先生卻頗有幾分傲色,見得阮大成進來,並不急於招呼,隻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揚揚下巴,示意他在一張條凳上坐下,自己隻管給那洋毛子把脈。

洋毛子是個高大肥胖的漢子,頭發卷曲,黃中帶灰,鼻子高且尖,眼球兒藍幽幽的,衣著也不同於鎮上百姓,那衣服竟短至膝上,衣袖又小又瘦,口袋貼在外麵,口袋裏凸凸脹脹,也不知裝了些什麼玩意兒。阮大成注意到,在這夏日裏,洋人也是穿襪子的,隻是那襪子也不同於中國襪子,其薄如糊窗之紙,透過襪子竟能隱隱見到腳背上的黃毛,且緊緊貼在腳踝上,穿與不穿也無甚兩樣。腳上的鞋也是異樣的,像清浦富豪人家內室穿的拖鞋,隻不過鞋跟上多了一塊木底,上麵有鞋幫罷了。

阮大成坐在條凳上,將那洋毛子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心中暗暗將這洋人和清浦鎮上草一般多的百姓進行了一番比較,越看越覺著洋人不是東西,一律的屬於廢品!阮大成並不是少見多怪,在南洋地界,各國洋人他也見過——常在街麵上打照麵,隻是如此貼近地盯著一個洋人予以考察,尚屬首次。在阮大成看來,洋毛子生得全是一個模樣,通通是被老天爺揍瞎了,想想吧,好好的人,為啥要生一副藍眼睛,為啥要長一腦袋的黃頭發?這成何體統?這還能叫做正經的人麼?

這麼一想,阮大成覺著自己是十分的高貴了——至少在這些毛子們麵前,他是十分高貴的。他不屑地將目光從那洋毛子腳尖上移開去,又舉目去看太師椅上自己的那個同類。

卻不料,抬起腦袋時,迎到了那洋毛子的目光,那洋毛子也在打量他哩!

他的目光和洋毛子的目光驟然相逢時,洋毛子向他點了點頭,笑了笑。洋毛子笑的時候,嘴唇一咧,露出了半隻黃澄澄的金牙,他又覺著十分稀奇。

“先生,你好!”

那洋毛子也會講中國話哩!

他強打精神,點點頭,敷衍道:“好!好!”

“身體不舒服嗎?”

那洋毛子將披著黃發的腦袋向他麵前探了探。

“唔!唔!取點藥!”

那洋毛子又道:“很好!很好!有病就要找先生看看!這很要緊!很要緊!”

阮大成傲慢地笑笑,沒有說話。

洋毛子卻像老熟人似的,自我介紹道:“我的,我叫傑克遜,就住在南寺坡!開店,開一家南貨店。歡迎你到店裏坐坐!我很願意和你們清國人交朋友,很喜歡你們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