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習荒唐老娘承法誡 增悲感淑女慶生辰(2 / 3)

我這裏來取四十元去。"說著,取出皮夾來,燕卿喝道:"不許!"便一把從伯琴手裏搶了過去,說:"你銀子到多得很,借給我還債,我上月還了一千,韻蘭那裏的一千,李家媽的五百尚沒有還呢。"伯琴笑著,遂不敢多事。秋鶴叫伯琴進來,讓他們去歇。張媽媽哭道:"人家肯借我,你倒不許。"燕卿冷笑道:"我不許,你自己去想想,上回介侯來了,你和他借了一百,至今還在陳大有賬上。他們肯借給你錢,你想是為的是你,為的是誰?去年姓李的一戶長客人,被你借怕了,他至今嚇得不敢來。他們恐怕愛你,年又輕,嘴臉又好,肯借給錢你。"伯琴隔房喚道:"燕卿莫嚷了,他畢竟是你的娘。"燕卿鼻子裏哼著道:"是娘?比陌路人也不如。陌路人還有些照應,他隻有算計你的,不是哄,定是偷,不收拾到我死了,他總不願。"適值鶼兒送茶進去,秋鶴因問:"到底是隻為贖衣服麼?"鶼兒搖頭,低低的說道:"他養著兩個姘頭,姘頭一家都靠他吃用。今兒又要來取銀子贖當,姑娘就生了氣。媽媽也不好,姑娘首飾箱裏,七對金鐲子,那天姑娘出去看桂花,媽媽來看了一天屋,姑娘回來他就去,晚上姑娘撿點首飾,少了三對金鐲子,四個鑽石戒指,去問問他,他說得到寫意,說借我用用,姑娘的身體還是我的呢。姑娘和他吵了幾天,也沒法。這回子也難怪姑娘惱他,姑娘住在園裏,本來舒服不願見客,因債太多了,園裏姑娘又大家謝客,姑娘住在園裏,又不好意接客,不接客人,債又不能還,心裏又急又恨。所以推托和金姑娘不合,搬了出來。其實姑娘要想出來料理些債項。青樓中的日子,姑娘也怕極了,隻要老東西不來纏擾,姑娘把二三千債拔清,便要收場,仍舊住到園裏去。這是姑娘的真心,你們莫和姑娘說是我說的。"伯琴點點頭,燕卿還在那裏說:"我看你年紀老也忘了,倒鋒芒得很,姘頭兩個一軋,三個人睡在一張床上,左一個,右一個,一條肉衎堂,睡在裏頭好有趣。"秋鶴、伯琴、鶼兒聽了都笑起來,說:"燕卿這嘴厲害,然究於道理,大為不合。"張媽媽給燕卿說了一陣,變羞為怒,說:"我不要命了。"一頭遂撞到燕卿懷裏去大哭。當家的叫起來,把燕卿扭在地下,也哭著,頭發都蓬了。秋鶴、伯琴趕緊出來勸解,鶼兒、金兒也來勸,方分開了。伯琴把張媽媽攙下樓去,仍舊給他四十元,命金兒送他到小房子裏去。伯琴再回樓上,燕卿已被秋鶴低聲下氣的求勸。停了哭,鶼兒重新和他梳頭,伯琴道:"你也不必氣,是前生注定的。今日介侯在大花園拋球,我和你坐了馬車去招他。"燕卿搖搖首。秋鶴道:"他和你坐馬車極好,你找不要氣壞了,我還有事要回園,替你順便叫馬車去。"說著便走。伯琴也不留,說:"明兒午後,你把行李送來,不要忘了。"秋鶴答應而去。先和他雇了馬車,然後回到花神祠吃了飯,把行李先收拾一回,方來尋韻蘭。伴馨道:"他同珊姑娘采菱去了。"秋鶴便到月潭湖來,已是四點多鍾。但見秋水微波,斜陽一片。韻蘭和珊寶共坐在一隻小菱舫裏,身上穿著緊身窄袖,油衣,手中執著蘭槳,在菱葉叢中招尋采擷。

兩人口中唱的不知什麼,秋鶴走近河濱,隱在一株柳樹背後,門前一叢木芙蓉蔽著身子。隻見兩人又劃漿過來,韻蘭、珊寶笑嘻嘻的,原來在那裏唱和,聽得韻蘭唱道:采菱莫采蓮,一語君知否。蓮葉覆鴛鴦,蓮子苦即口。

珊寶接口道:采蓮莫采菱,采得蓮花臭。菱角刺儂心,菱膩汙儂手。

秋鶴哈哈笑起來說道:"你兩人倒高雅得很。"韻蘭、珊寶嚇了一跳,罵道:"促狹東西,看便看了,鬼鬼祟祟,藏在這裏做什麼?"秋鶴一麵出來笑道:"我看你們很有趣,不忍驚動。"韻蘭道:"我們要上來了,你把岸上這條繩一頭拿住了,擲過來,替我們拉纖。"秋鶴遂去取了繩,一頭執住,一頭擲過去。韻蘭接著,係在舫口短竿上。珊寶笑道:"秋鶴你替我們沿這河從這裏起到漱藥盦門前拉走一個轉回,橫豎橋下也走得過的。"秋鶴不忍拂他,遂拽了繩,沿堤一路走去。淩霄、湘君聽得了都出來看,文玉也走來了,還有丫頭媽子都笑著看。

淩霄笑道:"這個拉纖夫子,倒也體麵。"文玉也要下船,珊寶笑道:"湘丫頭、淩丫頭索性都下來罷,讓秋鶴替我們拉水纖。"秋鶴笑道:"罷了,船小仔細翻。"文玉笑道:"不相幹,淩丫頭方才回來了,也悶得緊本要暢暢。"於是五個人擠了一船。

大家剝采下的新菱吃。韻蘭笑命秋鶴索性在西岸走,拉到寒碧莊去,送菱給秀丫頭。秋鶴笑著不好意思。韻蘭笑道:"有什麼要緊?難道園裏的人,你都不熟麼,你不拉,我們一輩子不理你。"秋鶴隻得拉著,緩緩的走到寒碧莊。秀蘭見了也笑了,說好一個纖夫,握著臉羞秋鶴。秋鶴逃回華鬘仙舍,見佩纕正在幽貞館,包了一包衣服,差小丫頭要送給韻蘭去換。秋鶴告訴他在寒碧莊,小丫頭遂捧著衣包去了一回。韻蘭回來,已是上燈,秋鶴接著,把伯琴普陀約遊告訴了他。韻蘭道:"那裏地方極險,水盜也多,你不記得碧霄、倚虹的事麼?他有了本領尚吃了虧。"秋鶴道:"他是出門的,誤喝了他們的藥酒,上了當,我和伯琴自有道理。外國幾萬裏路,都去過了,何必過慮?"韻蘭道:"寧可小心些,我本來不放你去,人家知道了,好似我管束你的。伯琴又再三的要你許,我隻得由你去,但千萬不要多耽擱,少則十天,多則半月,我這裏望你回來的。館事我和你帶管,不可多飲,不宜野宿,你須記著。"秋鶴諾諾連聲,便回到花神祠館裏,再收拾了一會。一宿不題。

次日韻蘭一早差龍吉過來,替秋鶴收拾,又送了程儀,及許多路菜幹糧。蓮因送秋鶴兩瓶菜油,一壇筍脯,湘君等知秋鶴到普陀去,均送東西,並托秋鶴寄香。秋鶴向來不信吃素燒香,但情不可卻,隻得允了。少頃,韻蘭也來,秋鶴交代一切,並向佩纕長揖,說:"倘你姑娘有不到之處,你照看著。"佩纕把身子一歪喚道:"你隻管去罷。"秋鶴遂向眾人告別,先發行李,自己帶了丁兒,一徑到伯琴處。伯琴尚未起身,秋鶴等了一回,把伯琴叫起。仲蔚、黽士也來了,見時候甚早,秋鶴道:"我進城去別介侯去。"仲蔚道:"我和你同去。"伯琴道:"去了就回來,在此地吃中飯,輪船我差人去定就是了,定好了,我們行李先搬下船去。"秋鶴點頭,便和仲蔚走了。一到城中,豈知介侯昨夜未歸。原來介侯近日新有外遇,這人名叫繡卿,住在法界醬園弄,二人又趕了出來。遇見了介侯,告訴他出門一節,介侯道:"我托你到寧波帶些東西。"因去開了一篇賬,交英洋三十元,說:"或多或少,回來再算罷。今日晚上可惜你們匆匆不能聚了。"坐了一回,仲蔚便邀秋鶴回到小東門伯琴店裏。一進門,伯琴便接著道:"遊福真正不好,剛才去問輪船,豈知今日應開的班輪,昨夜未來,恐怕在海中失了事,或有別的緣故,稽遲。"仲蔚道:"寧波輪船從來不能脫班的。"伯琴道:"我也這麼說,初起不信,我親自去問了他們,說行內兩隻船,天天晚上開的,豈知昨日禮拜寧波開來的船不到申江,至今還未抵埠,行李也憂急,傳電問去了。倘使一兩點鍾趕到,我們差人送信來,你們下行李。若傍晚到埠就不及開了。

我氣得了不得,連忙趕回,你想奇怪不奇怪?"秋鶴笑道:"不去倒是笑話,韻蘭、湘君多少人已和我送了行。"仲蔚道:"事已如此,也沒法,且吃了飯,等他來也未可知。"說著,隻見蘭生同友梅趕到,說和二人送行,就借介侯的醬園弄外宅,四點鍾坐席,路上遇著黽士已經和他約定了。秋鶴就將輪船遲誤的話告訴他二人,伯琴笑道:"倘使真個船不來,我們這一席酒,倒哄著了。"說著開上中飯,友梅、蘭生也一同吃了。秋鶴因向友梅請問普陀的路程,說:"你是到過的,風景如何?

住宿地方怎樣?"友梅遂備細說了一遍。最好最便宜,到了寧波趁和尚的接客船,到了山上,地方好些,住宿極貴,你隻揀中等的地方,就是了。不過葷酒,沒得找處。秋鶴笑道:"一日不吃葷酒,骨頭都要消瘦,你放心,我都帶著呢。"伯琴笑道:"你算是無所忌了,到那裏去也想吃素,他偏不信。"秋鶴笑道:"我吃的教,名自適教,任憑我自己做主的。"友梅笑道:"秋鶴帶了葷酒,隻好私吃,他不同你溫不同你煮的。"秋鶴道:"不妨,我家夥都帶呢。"仲蔚笑道:"現在且莫說,恐怕去不成,我們且到介侯那邊去罷。"友梅道好,遂一齊動身,伯琴吩咐店中,如船到了,先下行李,一麵給信到醬園弄裏第四號門牌,說著,就一同走了。到了介侯處,黽士也等了一回了,燕卿也在那裏。大家見了,秋鶴看著燕卿,笑燕卿道:"你不認得,再來認認,有什麼笑?"友梅笑道:"燕卿昨日嘔了什麼氣?"燕卿方欲開口,伯琴走過去,拉了燕卿到後麵,不知說些什麼。燕卿點頭,黽士嚷道:"你們兩個人做什麼?"燕卿便走出來說道:"你這人也少見的,就是吃醋,還有介侯,也輪不到你。"黽士沒得說,隻是笑。仲蔚因問介侯月仙的病究竟如何,介侯道:"也不仔細,聽得說好些。"友梅道:"我們去請小香來問問他。"秋鶴道:"聽得小香割臂,恐怕不來。"友梅道:"去試試再說,叫他帶子月紅一起來。"蘭生道:"仲蔚何不去請文玉來?"仲蔚道:"他久已謝客,豈肯再來?須自己去請,不知來不來?"友梅道:"這裏多是熟人,他來又不算叫局,不過說送秋鶴、伯琴的行來敘敘罷了。"秋鶴道:"除非仲蔚打了轎自己去請。"黽士道:"倒有些意思。"蘭生因粘著仲蔚,要他去請文玉。仲蔚道:"恐怕未必來。"秋鶴道:"你先去,我隨後就來,必定要請他來了,送送我們。"仲蔚被他聳動,便打發轎子先去,自己拉了秋鶴一同去了。燕卿笑道:"這兩位大麵孔親去了,恐怕要來呢。"伯琴又請介侯寫了字條去請小香,停了一刻,小香來了,彼此相見。介侯問月紅何以不來?小香道:"我也忌口不吃鮮味,月紅實在走不出。"黽士道:"聽得你和月紅為了月仙割臂,你們的恩也過份子。"一語提醒了燕卿,便要看小香割的臂。小香紅了臉,不肯給人看。介侯道:"彼此要好,也算良心上的事,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你究竟不合。"伯琴道:"你是母舅,也如此說,他愈不肯給人看了。"介侯道:"我並不算埋怨他,恐怕他為此潰爛起來,怎麼了得呢?"因也走來笑說:"你且給我也見識見識,將來我們燕卿病了,我也好學個樣兒。"眾人大家笑了。燕卿把介侯打了一下,小香聽母舅說了,隻得把左手伸出來。眾人看他把青布包紮著,也不便揭看,因彼此讚他情意好。介侯笑道:"不知道這位史月仙修來的什麼福,遇我這位令賢甥,成日成夜在那裏伏侍他。"燕卿正色道:"我們所靠客人有良心,若都似你也好了。"友梅因問月仙的病,小香搖頭道:"今日看他雖似好些,其實反加了病。他的病往往如此,起病之後,必好數天,等這病好了,下次再發,更厲害。"伯琴道:"月紅究竟何故不來?"小香道:"他也割了臂,病倒了。"說著,隻見仲蔚、秋鶴真把文玉請來了,兩人扶了轎,一前一後,直至庭心停轎。文玉出轎,燕卿和文玉是最知己的,迎了出去,攙文玉進來。文玉叫燕卿一聲哥哥,笑嘻嘻的進來。大家知他已算良家,大家規規矩矩見了禮,請文玉坐了。文玉要先到裏頭去見繡卿,介侯笑道:"他是我的姘頭,現在不在這裏。"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此時秋鶴、仲蔚送煙送茶,文玉倒還是從前的樣子,任他二人服侍。仲蔚笑道:"今日幸虧秋鶴去了,否則總屈不到這位範姑娘。"伯琴因問怎麼請法,仲蔚看著秋鶴笑道:"你去問他。"文玉聽了,也笑了,說真是少有看見的惡形狀。秋鶴笑道:"姑娘身份也太高,昨日船上你又怎麼說呢?"文玉想著嗤的一聲笑了。眾人不懂,文玉要說出來,秋鶴連忙作揖,岔住不教文玉說。眾人還要追究,文玉隻是看著秋鶴笑。正在鬧著,忽見伯琴棧裏差人來說,今晚寧波輪船不開了,請明日走罷。伯琴聽了,打發他回去,遂向秋鶴笑著,把手點點,說:"真好運氣,也算是千載一時呢。"友梅笑道:"從來寧波去的輪船,沒有脫過班的,為什麼這樣不巧?"伯琴笑道:"哎巧極的,你可知道吃素月,大擺渡對過,我從出娘肚皮,上海也算走走了。未曾聽得寧波輪船脫過班的呢。這回知道我們高興,要坐,他偏有這巧意兒來。"介侯道:"脫了班就明天走,今晚連金枝玉葉的文姑娘都來了,落得舒舒齊齊吃一頓夜飯,我們今日人數還算多,大家做詩鍾罷。"友梅道:"可惜韻蘭、湘君、珊寶、秀蘭不在一處,否則詩鍾更熱鬧呢。"伯琴笑道:"還是叫秋鶴去請。"秋鶴搖頭不敢,介侯道:"你們要做詩鍾,我還去請兩個人來,這裏再添一席罷。"眾人因問何人,介侯道:"他就在西間壁,都是讀書人,一位姓華號紫貽,一位姓徐,號晉康。"蘭生道:"極好,請他來會會。"秋鶴笑道:"二人來了,範姑娘有了幫手了。"文玉笑道:"他算飽學,我也不用他幫。"友梅道:"範姑娘和他相識麼?"秋鶴笑道:"你去問文玉。"友梅便粘住了文玉問:"可是相識?"文玉笑道:"你休理秋鶴,這姓華的是我未落青樓時節,從他識過字的。姓徐的,就是房東。"友梅笑道:"既是熟人,可以不避。"遂請伯琴寫了字條,去請,酒又添了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