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今天有大變化,連老爹都注意到了。蠕動著中風者的僵硬舌頭,老人家吐出半句聽不清的質問。楊早冷酷不語,伺候好老爹拉完晨屎、吃完早飯,隨即出門了。
他在馬路上架著肩膀急促地走,四肢好像加長了,顯得僵硬。快到姐姐家時,在巷子口先後遇到兩個麵熟之人:錢某與肖某。當年姐姐鬧離婚時,這兩人曾經出過力氣跑過腿腳,楊早也僅僅是很小幅度地收了收下巴,沒有一絲笑意。楊早從不這樣的。從前看到熟人,他總是老遠就做起笑的準備,趨前搓手,孤兒式的笑容,孱弱、機靈,並伴有適量的感恩。他注意到錢某頗為驚駭的樣子,肖某則拚命揉眼睛。也不管了。
楊早拍楊宛的門,很響。口袋裏就有鑰匙,他常來照顧兩歲的小外甥豆豆。
楊宛隔著門細聲詢問,聽出是弟弟,語氣更慌了:“你鑰匙呢?出事了?”她拉開門,恐懼地直打量弟弟,好像他丟了一隻胳膊。姐姐越來越像母親了。老娘在世時也是這樣,外麵隨便刮個小風,她即會為之焦心,擔心家裏根本就沒有曬出去的被子。
楊早簡單地命令楊宛坐下,剛要張口,楊宛指指簾子後麵,“噓”了一聲:“直咳到天蒙蒙亮,才睡著。這百日咳啊,還真是要一百日。”姐姐開始講豆豆,跑過幾家醫院、掛過幾次水、花了幾多錢什麼的。聲音空洞不知所雲,帶著怕事者的有意拖延。
楊早低下頭聽著她講。楊宛講了一串,挨不下去了:“到底出什麼事了?你這樣子……”
“得著個,機會,可以,請容哥,吃飯。”怕嚇著姐姐,楊早特意講得很慢。這個消息,他已經憋了一整夜了,跟小豆豆一樣,他也是天蒙蒙亮才睡著。
“容哥?”楊宛趕緊笑,笑得呆滯和猶豫。
這難道還要解釋?她當真從沒聽說過容哥?楊早鼻孔張大。
一、二、三。他在心裏默默地數。如果三秒鍾內她能反應過來,還可以原諒。
“哦,容哥,是容哥啊。”楊宛移開眼睛,心虛得直點頭。他媽的。楊早隻得湊近她解釋。楊宛聽了一遍,又混濁地重複一遍,隨即滿麵警惕:“現在還有這個?”她有種小姑娘似的愚昧:世界就是她所看到的那個樣子,就是新聞上所看到的那個樣子。
“當然有了!越發達的地方越是有,你想想外國!再想想現在我們多像外國!”楊早耐著性子解釋。他給姐姐大致講了一下《教父》,又講了一部韓國片子《新世界》,以幫助姐姐理解容哥的背景及其地位。楊宛嘴巴半張,聽得十分認真,聽完了,卻一扭頭,窸窸窣窣地做起衛生。這間層高不足兩米五的單室套,雖則背光,雖則隻有屁股大小,也算是姐姐最大的固定資產,極度的珍愛使得她竭力追求纖塵不染。她跪下來擦地,口氣裏的抱怨接近幸福:“虧好死畜生拿走了那套大房子,否則搞衛生我也吃不消的。”“死畜生”是她對前夫的專用稱謂。“死畜生”一直不按時給豆豆撫養費,楊早去討要過幾次,去一次給打一次,那死畜生身高一米八二。
看著楊宛勉力而僥幸般的抹地動作,楊早越發感到疲憊。這個家,算上老爹和豆豆,盡是老弱病殘婦幼,好不容易打聽到一個投奔處,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他閉上眼睛,把頭擱到硬邦邦的椅背上,那隱約的孤兒感又來了。他真懷念小時候,爸媽都是大人,姐姐也是大人,他隻管安心地做著小孩子,啥也不懂啥也不煩。現在不行了,除非他出頭,否則這個家就像死光了一樣的。可他哪裏出得了頭,他自己也是個貨嘛。楊早曾經翻過幾頁《曾國藩家書》,盜版的,別字連篇,不影響看的,看到曾國藩把家裏大小事體、子弟前程安排得那樣妥當,楊早真是羨慕死了,哪怕能投奔了去做他的家仆也好——這幾乎就是他最大的誌向了。想到這裏,楊早突然冒出一個聯想,這容哥,可不就相當於他所向往的曾國藩嗎?也許更好呢!據說,在那一行裏,對老弱病殘婦幼是最為照顧的,這是他們的一個偉大傳統……
這樣想著,楊早又稍振作些了。即便沒有人商量,也要做成這件事。就由著姐姐這麼糊塗著吧,她真要問三問四,也難講的。
消息源自一個不便透露的渠道,用朋友的話講,是“絕對可靠”的,最核心的部分是,大約半月之後,有個飯局會請到容哥出場,在開泰酒家,目前還空出一兩個席位,朋友說他可以介紹楊早去坐那個空出的位子——聽到的第一秒鍾,楊早就感到他的耳朵給死命地拎起來了,拎得他整個人都離地了——這可不是去夾幾筷子菜、喝兩三盅酒,那等於是傻到地獄了。跟容哥同席的機會這輩子隻會有這一回,他必須把它做到最大,做到改變命運的程度。
他結巴著,膽怯似的向朋友表示了感激之情,心裏麵卻冷靜得像一塊生鐵。他瞬間拿下一個硬主意:他要去埋單,替這頓飯埋單,由他來請容哥吃飯!
請黑老大吃飯。楊早被這句話的含義及能量給震懾了。什麼概念啊,腳下簡直就像鋪了一條筆直的大紅毯子啊——首先,容哥會對他有一個初步的印象。然後,他會趁著熱和勁兒去涎著臉,去踮起腳,去舔屁股,去反複跑動、反複靠近,被冷淡一萬次、拒絕一萬次也絕不放棄。楊早認為自己是做得出的,也是必須去做的。隻要最終能讓容哥“認領”下他,那就萬事大吉,等於有勢力和後台了。到那時候,就把家裏的大事小事好好捋捋,按照輕重緩急排順序,但第一個得先搞定那個“死畜生”,再不拿出撫養費的話就讓容哥派人卸他一條腿,真的,一條大腿!絕不含糊。
簾子後的豆豆翻了個身,猛咳起來,楊宛倉促地放下抹布,濕淋淋地正堆在楊早的腳麵上,她滿嘴“小乖乖醒了,小乖乖醒了”地衝到床邊。楊早踢開抹布,走上前親一下小外甥打算告辭。夢中乍醒的嬰孩,本能地回親著他,信賴地把兩隻肉乎乎的小手環上他的脖子。楊宛用兒語在一邊念著旁白:“哎喲,小舅舅來看我們了,舅舅一來寶寶就不咳了!就要全好了!”這樣的瞬間,單調又淒涼,好像與這小嬰孩的一生、他未來的光明或墜落,有著嚴密的關係。楊早一陣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