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閑言碎語漸漸聽不見了,山上隻有老牛筋的聲音在響。人們似乎都在聽著,他的故事給這曾經十分喧囂的山上帶來了難得的平靜。
我聽著聽著也聽進去了。我忘記了山後的我姐,忘記了即將到來的地震。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是一串慌亂的腳步聲驚醒了我。我睜眼一看,原來是我姐回來了。
她急促地喘著氣說:“喜子,我得走啦。”
我詫異地問:“你去哪兒?”
她說:“回杮子園。”
我更加吃驚了:“這都到了下半夜了,你一個人怎麼走?”
我姐說:“就得走,我惹了禍了。”
我問:“惹什麼禍?”
我姐說:“我把池長耐弄死了。”
我一下子跳了起來:“什麼?你把他弄死了?”
我姐小聲說:“你給我坐下!別叫人聽見了。”
我坐下後,喘息了幾口又問:“你怎麼把他弄死了呢?”
我姐說:“那個雜種羔子,我說來說去,說了大半夜,他還是不叫你去上學,說你經受不住考驗,死了個對象就什麼事情也不幹了。”
我氣急敗壞地說:“他這是故意編造理由,找借口!”
我姐說:“就是嘛。他就是叫葉從紅迷上了,忘了我了,才把你剔下來的。我說不轉他,就把他引到老虎崖那兒,把他推下去了。”
我張大了嘴,半天沒有合上。老虎崖那地方我是知道的,一塊大石板的下麵是百丈懸崖,前些年曾先後有幾個人不慎掉下去,但沒有一個能夠生還。
我想像不出我姐這樣一個弱女子,是怎麼鬥智鬥勇,才把池長耐弄下去,讓自己毫發無損的。我在驚愕之餘,由衷地佩服她的膽略過人。
我說:“姐,你真行!你幹得好!”
我姐說:“什麼也別說了,我走了。”
我說:“不行,你不能走!你這樣半夜走了很不正常,萬一地震過去,明天查起這事,人家會懷疑你的。”
我姐說:“那我怎麼辦?”
我說:“你就在這裏呆著,不管來不來地震,到明天早晨再回去,讓大夥都看見。”
我姐想了想說:“這樣也好。”說罷,她便在我身邊坐下了。
片刻後,我姐悄聲啜泣起來。
我說:“姐。”
我姐嗚咽著說:“萬萬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結果。按說,池長耐壞歸壞,也不至於是個死罪。剛才一氣之下,就把他……唉!”
看來,我姐又後悔了。我知道她內心的複雜與痛苦。他畢竟跟池長耐保持了兩年的那種關係。
我無言以對,隻好緊緊抓住她的手,想給她一點點安慰。我感覺到,我姐的手很涼很涼,且一直發著抖。
而那邊老牛筋還在講著故事。他這會兒講的是鬼穀子的兩個學生孫臏與龐涓相互殘殺那一段。
這段故事很長很長。講到龐涓被孫臏的部下射殺於馬陵道上,遠遠近近各村的雞已經叫過好幾遍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在西南方向的地平線上,突然冒出一片醒目的紅光!
我不假思索地一躍而起,指著那裏大聲喊了起來:“地光!那是地光!地震要來啦!”
山上立即迸發出一片喊聲:“啊呀,來啦來啦!”
緊接著,人群亂成一鍋沸水,從中潑濺出一片呼兒喊女哭爹找娘的瘋狂喊聲。混亂了片刻,山上突然靜了下來。人們三個一堆,五個一團,都互相抱著,死死地抱著。
這時的天色已亮了許多,人們的相貌已經分辨得清。我吃驚地發現:那抱成堆的,一堆就是一家人!
生死關頭,血緣高於一切!
我突然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低頭看看,原來胸脯上有兩隻手死死地扣著。
那是我姐的。
我熱淚盈眶,將她的兩隻手緊緊地攥住,感受著她用盡全力抱我的份量。
這時,忽聽有人說:“哎,地怎麼不晃?地怎麼不晃?”
接著有人驚叫:“不對,那是失火啦!陳王河失火啦!”
我抬頭一看果然發現,剛才那片紅光,這會兒竟變成了在三裏之外可以清清楚楚看見的火焰。
好厲害的火焰!它像一條條血紅的火舌,從地底冒出來,從陳王河村中央竄上去,瘋狂地舔著天空!它一伸一縮地舔著,顯示著無比的貪婪與暴戾;它一邊舔一邊搖搖晃晃,表現出一種愜意與自得。銀河的一段被舔幹了,半天星辰被舔落了,可它還是舔個不休!
“咱們幫忙救去!”有人喊著。
“快去快去!”有人邁動了腳步。
老牛筋卻說:“白搭,去也晚啦!劫難沒來,可以求神靈去劫消災;劫難來了,神靈也擋不住!”
聽了這話,人們便不動了,都站在那裏愣愣地看著。
有人說:“怎麼會失火了呢?”
一個人猜度道:“可能是有人在防震棚裏沒走,不小心弄起來的。”
過了一會兒,那火光慢慢縮小,一點一點消失了,隻剩下滾滾的濃煙漫卷在西南天空。
突然,山頂上又有人大叫:“哎呀快看,東邊才是地光!東邊才是地光!”
人們紛紛轉身,向東方慌慌地瞧去。
哦,東天邊是有一片光亮。但在人們眼裏是那麼熟悉:底下紅紅的,上麵黃黃的,透露出萬古不變的穩重與矜持——那是日出前的晨曦。
天地間一片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