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國文學離完蛋還有多遠?——讀《與元九書》(3 / 3)

一個詩人,能得到上自帝王的知音,下至黎民的擁戴,白居易恐怕是絕無僅有者。

唐宣宗聞白居易死,以詩悼之曰:“綴玉聯珠六十年,誰叫冥路作詩仙。浮雲不係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唐詩紀事》卷二)

而據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白居易竟有如此熱愛其詩歌的追星族,簡直令人叫絕了:“荊州街子葛清,勇不膚撓,自頸已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詩,成式嚐與荊客陳至呼觀之。令其自解,背上皆能暗記。反手指其去處,至‘不是此翁偏愛菊’,則有一人,持杯臨菊叢。又‘黃夾纈林寒有葉’,則指一樹,樹上掛纈,纈窠鎖勝絕細,凡刻三十餘處首,體無完膚,陳至呼為‘白舍人行詩圖’也。”

整部中國文學史中,與大眾如此呼吸相通、生息相關、聲氣相連、心神相交的文人,還真是很少見有與他相匹敵者。所以,對於我等身在其中的,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文壇來說,相比之下,就不免感到相當敗興,相當沮喪,很是打不起精神來呢!

雖然,每閱文學期刊的五光十色;每逢文學評獎的轟轟烈烈;每見評論界精英聯袂攜手,盛讚某部作品之不朽時,那唾沫星子呈天女散花之狀;每聞某位大師、準大師、半大師,即將進入文學史,那人五人六、人模人樣,秀作得一塌糊塗之時……這一桌豪男美女、雅士文痞、遺老遺少、騷人墨客團團圍住的文學盛宴,或搔首弄姿,或打情罵俏,或油頭粉麵,或花枝招展,這種中國文學的表象,應該是形勢一派大好,而且越來越好的。然而,麵對讀詩的人沒有寫詩的人多,讀小說的人沒有寫小說的人多的漸次式微的悲涼現狀,不由得擔憂起來,如此下去,中國文學離完蛋到底還有多遠?

無論篩鑼也罷,擊鼓也罷,無論炒作也罷,啦啦隊的齊聲呐喊也罷,哪怕是得到,或即將得到,或在不久的未來有可能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這個誰,或者那個誰,無論在文壇上怎樣的鼎鼎大名、如雷貫耳,我敢保證,絕大多數的中國大眾,種地的、做工的、擠公交車的、領低保金的,都會搖頭回答你:不知道,不曉得,不認識,沒聽說過。

因為,時下這些紅得發紫的作家也好,詩人也好,評論家也好,都是在一定的圈子裏紅得發紫,都是在相對局限的範圍內叮當亂響。跳開這個圈子,無論紅紫,均化烏有;超出這個範圍,任何動靜,闃無聲跡。根本不可能像白居易那樣,處處見他的詩,具有家喻戶曉的聲勢;人人讀他的詩,擁有人無不知的盛名。一千多年前的中國,白居易的詩,可以說是婦孺盡知,老少鹹宜,街頭巷尾,傳抄讀唱,簡直成為全民的精神食糧。

為什麼當代文壇的熱鬧、響動、聒噪、喧囂,總是折騰不出文壇以外呢?為什麼當代文人,總是自產自銷、自娛自樂、自慰自戀、自我陶醉、自我加冕,自以為盛名天下,而其實,最最普通的中國大眾,卻了無所聞,漠不關心呢?

道理說來也很簡單,你為大眾寫,大眾買你賬。反之,你若不為大眾寫,大眾也就不會買你的賬了。因此,白居易為大眾寫作的詩,甚至千年以後,在當今中國的土地上,不還有人在讀他的詩嗎?隻要是識幾個漢字的中國人,無一不能信口念出一兩句白居易的詩,這就是為大眾的文人和為小眾的文人其根本差別所在。

所以,《與元九書》給我們的啟示,或是值得我們研究注意的:

一、白居易寫作的博大胸懷,並不是當下文壇上的頂尖人物所具有的。他對元稹說:“微之!古人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仆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誌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

二、白居易對唐詩的小眾化寫作傾向,是持批判態度的。他以李白、杜甫為例:“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今古,□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所以,他的文學主張,是極其現實主義的。他提倡“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也就是不脫節於時代,不疏離於大眾;也就是關注政治,關注現實,關注社會。而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文學,卻早把為大眾寫作這樣的神聖使命,視之如敝屐地拋棄了。

三、我們還看到了這位詩人為實踐其“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的承諾,寫出了一係列同情大眾的痛苦,揭露統治階層的腐朽和殘酷的詩歌,而遭遇到的沉重壓力。“凡聞仆《賀雨》詩,而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麵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遊原》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所以,他不禁感慨:“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誌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盡管如此,他也矢誌不變地堅持著他為大眾寫作的文學主張。這種赤誠的文學信念,也不是在象牙塔裏淺吟低唱的當代文人所能理解的。

所以,從表麵看來,公元815年(唐元和十年)六月間,在鹹陽大街上所發生的這起政治刺殺事件,似是白居易誤打誤撞,不幸碰上而牽扯其中的個案。其實,就詩人的性格而言,就詩人的文藝思想而言,隻要他抱定為大眾寫作,隻要他鐵定了心,將“下人之病苦”以及一切人間不平,通過他的詩篇公諸於世,早早晚晚也會被掃地出門,逐出鹹陽的。

一個中國文人,隻要與最大多數中國人同聲共氣,在一部中國文學史上,類似這種“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結果,就不是一個很偶然的例證了。

也許,為大眾寫,被大眾讀,寫大眾事,讀大眾心,是一個很過時的話題了。我敢肯定,現在來談這篇《與元九書》,會惹得先進者的恥笑,高明者的不屑,假洋鬼子的撇嘴,憤青們的群起而共攻之。然而,我們的文學,要是不改初衷,繼續沿著這條越走越窄、越來越失去讀者,到最後隻能自得其樂,而沒有人會看一眼的小眾文學之路走下去,還能苟延殘喘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