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得了這種病,也就沒治了!
我一直在思索,若是李白死心塌地的去做他的行吟詩人,雲遊山人,業餘道人,或者大眾情人,或者長醉之人,有什麼不好?可他偏熱衷於做官宦之人,總是心緒如麻地往長安那個方向眺望不已。難道他還看不出來,那個不可救藥的李隆基,已離完蛋不遠了嗎?就算朝中的清醒者,聘他回長安施展治國才能,坐在火藥桶上的李唐王朝,引線已經點燃,開始倒計時,他能阻止這場帝國大爆炸嗎?
但詩人不,撇開他的私念不論,應該說,他還不是像我所認識的那些同行,利欲熏心,不能自己。他的心胸中,那一份愛家愛國的執著信念,那一份立功建業的強烈願望,還是令人感動。尤其那一份“欲獻濟時心,此心誰見明”的急迫感,簡直成了他的心獄。在登謝朓樓時,還念念不忘“何時騰風雲,搏擊申所能”。那個昏憒的唐玄宗,早把醉酒成篇的詩人,忘到九霄雲外。時隔十年以後的李白,還自作多情地“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憂國憂民不已。讀詩至此,不能不為從三閭大夫起的中國文人那種多餘的癡情,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不愛你,你還愛他,這單相思豈不是白害了嗎?
公元755年,李唐王朝的盛世光景,再也維持不下去,安史之亂終於爆發。從此,大唐元氣不複,走向衰弱。同樣,這場動亂也將李白推到皇室鬥爭的政治漩渦之中,成了犧牲品。他還沒有來得及弄清誰是誰非,急忙忙站錯了隊,便草草地於垢辱中走完生命的最後旅程。
文學家玩政治,十有九敗;政治家玩文學,十有十個,都是扯蛋。
李白當然不知最後會是個什麼下場,他是個快活人。即使在逃亡避難,奔走依靠途中,也不乏行吟歌嘯,詩人興會,酒女舞伎,遊山逛水的快活。這是他幾乎不可或缺的人生“功課”,該快活,能快活,還是要快活的。但是,詩人是個矛盾體。快活的同時,也有不快活,便是那場血洗中華的戰亂。他不能不激動,不能不憤怒,不能不憂心忡忡:
馬如一匹練,明日過吳門。
乃是要離客,西來欲報恩。
笑開燕匕首,拂拭竟無言。
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
愛子隔東魯,空悲斷腸猿。
林回棄白璧,千裏阻同奔。
君為我致之,輕齎涉淮原。
精誠合天道,不愧遠遊魂。(《贈武十七諤》)
他那詩人的靈魂,總不會與國家的淪亡、民族的安危了無幹係的。他不可能不把目光從酒杯和女人的胴體移開,關注兩淮戰事與河洛安危。“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裏”,“中夜四五歎,常為大國憂。”河山灰燼,社稷傾圮,愛國之情,報國之心,還是使得這位快活的詩人不快活,夜不能眠,起坐徘徊。
所以,為李白辯者,常從這個共赴國難的角度,為他應詔入永王幕表白。但那是說不通的,很難設想關心政治的李白,會糊塗到絲毫不知這個握兵重鎮的李磷正在反叛的事實。他所以走出這一步,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我認為大唐王朝建國初期的玄武門之變,這個曆史上的特例,對詩人那根興奮了的迷走神經來說,是一種隱隱的,說不出口,可又時刻縈繞在心的強刺激。他心中有個場,就是在決勝局尚未揭曉之前,既沒有勝者,也沒有敗者。誰知這位皇子,會不會是第二個李世民,明天的唐太宗呢?
詩人是以一個賭徒的心理押上這一寶的。他哪裏想到,這一步鑄成他的大錯,這一錯加速了他的死亡。
當他被李磷邀去參觀那一支王牌水師,走上樓船的甲板時,官員們呐喊歡呼,列隊歡迎;水兵們持槍致敬,恭請檢閱。穿上軍衣,戴上軍階,挎上軍刀,行著軍禮的李白,總算體驗到一次運籌帷幄之威風,指揮統率之光榮。頓時間,忘乎所以,嘯歌江上,腦袋發熱,讚歌飛揚,把身邊的野心家當成明日之星,大發詩興,一下子泉湧般地寫了十一首頌詩。
馬屁拍得也太厲害點了,詩人哪,你也太過分了吧!這實在有點破天荒。當年,李隆基點名請他賦詩,才寫了三首《清平調詞》: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其二)
他也不掂掂分量,就把自己比作指揮淝水之戰的名將。牛皮之後,又別有用心地暗示李磷:
龍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訪古丘。
春風試暖昭陽殿,明月還過□鵲樓。(《永王東巡歌》其四)
最後,則認為天下已定,佐駕有功,就等著永王磷記公司的老板給他分紅了:
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
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永王東巡歌》其十一)
一個本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詩人,現在成為政治上的糊塗蟲。這種文人見木不見林的短見,太實用,也太庸俗的功利主義,真讓人不禁為誤入歧途的大詩人李白歎息。
公元756年(至德元年)七月,太子李亨即位於靈武。十二月,一看沒戲的永王李璘,公開打出反叛旗幟,割據金陵。公元757年(至德二年)正月,永王率水師東下,經潯陽,從廬山把詩人請了下來。政治家有時需要文學家,隻不過起個招牌作用而已。李磷舉事,民心不附,當然要打出這樣一位名流作號召。詩人有其天真的一麵,當真想象他就是東晉的“斯人不出,如蒼生何”的謝安。胡子一撅一撅,下山輔佐王業去了。
其實,李磷集結軍隊,順流而下,分兵襲擊吳郡、廣陵,已引起江南士民的抵抗,李白是清楚的。急於擴大地盤,另立中央的行徑,幾乎沒有州縣響應,更無名流支持,李白也是了解的。否則就沒有猶豫再三,最後經不起敦勸和誘惑,才入幕為賓的過程。
他哪裏想到,那個剛登上皇位的李亨,一見後院著火,大敵當前也顧不得了,回出手來便狠狠地收拾他的兄弟。二月份在鎮江的一場激戰,曾被詩人歌頌過的英武水師,被打得潰不成軍。詩人至此,吃什麼後悔藥也來不及了。
最可笑的是,那個主犯李磷,“不宣其罪”,而從犯李白,李亨卻不肯原諒。
先把詩人關在潯陽獄中,幸好,得到禦史中丞宋若思的營救,取保釋放。出於感激,趕緊寫了一首題目很長的詩《中丞宋公以吳兵三千赴河南軍次尋陽脫餘之囚參謀幕府因贈之》獻上去。這個馬屁,我們應該體諒他是不得已而為之了:
獨坐清天下,專征出海隅。
九江皆渡虎,三郡盡還珠。
組練明秋浦,樓船入郢都。
風高初選將,月滿欲平胡。
殺氣橫千裏,軍聲動九區。
白猿慚劍術,黃石借兵符。
戎虜行當翦,鯨鯢立可誅。
自憐非劇孟,何以佐良圖。
所以把這首泛泛的詩作抄錄出來,因為我實在懷疑,是不是詩人原來打算獻給永王的。如果那個野心家真的坐了江山,這不是一首寫他創業建功的現成的詩嗎?
這世界上有的是小人,而皇帝有可能是最大的小人。李亨不保他,誰保也不行。詩人保外的日子很快結束,最後,給他定了“從璘”罪,流放夜郎。
《舊唐書》為史家著,對於李白之死,是這樣寫的:“永王謀亂,兵敗,白坐長流夜郎,後遇赦得還,竟以飲酒過度,醉死於宣城。”《新唐書》為文人撰,對於同行多所回避,連醉也略而不談了。
但李白醉酒落水而死,杜甫過食牛肉而亡的傳說,卻在民間一直流傳至今。中國文人的非正常死亡,這是兩個經常提及的例證。有一說,詩人醉酒泛舟江上,誤以為水中月為天上月,俯身捉月,一去不回。有一說,詩人看到江上的月影,以為是九霄雲外的天廷派使者來接他上天,遂迎了過去,躍入江水之中,有去無歸。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臨路歌》)
這是他最後一首詩作。這個一輩子視自己為大鵬,恨不能振翅飛得更高的詩人,忘了萬有引力這個規律,終於還是要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詩人最後選擇了投入江水懷抱中的這個辦法,也許因為他想到老子那句名言“上善若水”。這個結局,說不定能給後人多留下一點遐想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