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所有的一切恩典,是他仕清以後,椎心泣血,悔恨萬分,最不能原諒自己的原因。在中國人心目中,忘恩負義,最被人不齒,在封建社會裏,帝王之恩,你也背叛,哪還有什麼人味呢?據民國蔣芷儕《都門識小錄》:“昔吳梅村宮詹,嚐於席上觀伶人演《爛柯山》(即《買臣休妻》),某伶於科白時,大聲對梅村曰:‘姓朱的有甚虧負於你?’梅村為之麵赤。”可見時人對他的背主仕清,是尤其憎惡的。朱由檢行事峻急,糾刻猜忌,罰重恩薄,少見情義,對他卻是優渥有加,關愛備至。這一問,真是問到了這個“兩截人”的心痛處。
“兩截人”,當時的流行話,係指明朝的官,薙發蓄辮,又來為清朝的官的一班人。據清人劉獻庭《廣陽雜記》:“順治間,吳梅村被召,三吳士大夫集虎丘會餞。忽有少年投一函,啟之,得絕句雲:‘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舉座為之默然。”這則軼聞,便是對“兩截人”的最好注釋。
“明亡後,清廷召誘天下之士,同征周廷瓏、姚思孝等皆堅執不赴,又有李灝以絕食自戕相抗,梅村一時腸軟,忍誌赴召。”清人入關後,武力征服的同時,也進行文化征服,在中國曆史上,所有想成大事而文化低下的異族統治者,無不籠絡和倚重漢族知識分子,以鞏固和加強其政權。滿清政權用征召的辦法網羅文士,從多爾袞、多鐸起,到福臨親政後,是一以貫之的政策。江左三才子的錢謙益、龔鼎孳早就成了“兩截人”,吳梅村焉能例外?
有人認為劉獻庭所記軼聞,為杜撰之詞,其實謬矣。盡管虎丘會餞時,吳梅村尚未赴召,但他的被召,和他的必然要應召,已成定局之事。因為他既不堅示拒絕,又不盡力隱匿,而且還作秀,做大秀,不是明擺著在等著清廷來征召嗎?因此,某個人打油一首,給這位在大會上出足風頭的吳學士,開個玩笑,有什麼不可能的呢?“寄語”二字,多少帶有一點勸誡,閣下,已經是一半清朝一半明了,你還執意要去做兩朝天子一朝臣嗎?
應該看到,第一,清廷對這樣一個大文人,漢族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早晚要控製在自己手中,不會放任不管,聽其自由的。第二,那些已經為清廷效力的前朝官吏,也要拉他下水,豈能容他成為名節孤貞之士,萬世流芳?雖然,他可以找到一百個理由,為自己的變節推卸責任,但是,遲至順治九年、順治十年,滿清當局才將焦距對準他,我認為,很大程度是他個人拚命造勢的結果。
明亡十年,吳梅村足跡遍江南,說明也並未閑著,說明他也是生怕世人將他忘卻。文人之不甘寂寞,本是通病,過去如此,現在也還是如此。這也是越有名氣的大師級的文人,所以要在主席台前排就坐,露出那張核桃臉,笑容可掬的緣故。
當年,在崇禎朝的黨爭中,吳梅村雖然有點虎頭蛇尾,“拔腳風塵際”,但政壇之爭,說到底,是權力之爭,張溥讓他上了這一課,積極的方麵使他懂得了政治的險惡,消極的方麵也讓這個年輕人感受到權力的誘惑。在握有權杖的盛宴上,那一杯文學的美酒,又算得了什麼?這也是他在大清王朝鼎革之後,終於不願老死牖下的原因。何況身邊有一個密友兼親家陳之遴,這樣“兩截人”的樣板在。“怎麼活不是活?”這也是所有弱者在選擇下下策時,給自己的合理解釋。
上次崇禎六年的虎丘大會,不到三十歲的吳梅村,是以“聯捷會元、鼎甲”和“翰林院編修”身份出現的,不過是風流儒雅的青年才俊,充其量是眾望所歸的明日之星。而這次順治十年的虎丘之會,他不同了,四十多歲的吳梅村,已是一位眾星捧月的精神領袖,一位舉足輕重的文壇重鎮。這次“和合之局”,實際為錢謙益所發起,所策劃,其目的,是為了凝聚漢族知識分子,精誠團結,不起內訌,使異族統治者從中漁利。可這種在統治者眼皮子底下聚眾集會,應該說與體弱多病的他,那怯事畏難的習性相背的,但吳梅村挺身而出,擔綱主演,勇於任事,我覺得其中不無他個人的利益考量在內,因為,他終於等到一次向當局顯示其實力的機會,值得一試。
果然,他成為與會數千文士共推的宗主,清廷馬上下征召令,克日進京。
結果,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他付出變節的代價,付出叛主背恩的代價,付出數十年聲名的代價,付出在知識分子中樹立的高風亮節的代價,得到的是冷遇,是漠視,是猜疑,是不信任,是區區不足道的一名編纂,小小學官而已。早知如此,不若不降。
可你也不想想,一位歸順得太晚的文人,還能指望坐穩江山的順治,為你開歡迎會麼?於是,在京三年期間,風雲譎變,如鳥驚弓,大案迭興,惟恐牽連,舊病複發,沉屙難愈,親友遠離,處境淒涼,日子過得誠如其言,“無一刻不曆艱難,無一境不嚐辛苦”。他細細算了算賬,什麼也沒有得到的同時,他這個人,這個人的一生,這個人的未來,都成了零。這場不是賭博的賭博,這場不是投機的投機,真是輸得夠慘。
文人,有什麼辦法?能夠不存任何幻想,決絕地挺直了腰杆站立者,又能有幾多?
前途維艱,後路淒涼,草間偷活,沉吟不斷。從此,吳梅村一直生活在懺悔中,直到他的《臨終詩》:“忍死偷生廿載餘,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還兀自悔恨不已。一直到死神來臨的那一瞬間,他對他的背叛,他的失節,也始終不肯自諒,長歎“浮生所欠隻一死”,“竟一錢不值何須說”,闔上了眼睛。
據《清史稿》:吳偉業“臨歿,顧言:‘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死後殮以僧裝,葬我鄧尉靈岩之側,墳前立一圓石,題日詩人吳梅村之墓,勿起祠堂,勿乞銘。’聞其言者皆悲之”。
懺悔,是一種崇高感情,是一個大寫的人,對自己,對世界,對曆史所體現出的負責感情。今天,重新溫習吳偉業這段史實,我想,還是很具有現實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