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對慷慨的藏寶人
潘素(1915——1992年)年輕時的照片,流傳於世的不多。但僅僅是她1937年攝於上海的那一幀,窈窕端凝,已經令人稱奇。還是董橋《永遠的潘慧素》說得婉轉妥帖:
……(潘素)亭亭然玉立在一瓶寒梅旁邊,長長的黑旗袍和長長的耳墜子襯出溫柔的民國風韻……後來看到一幀八十年代的留影,潘素頭發剪短了,一臉的剛毅深深藏著紅色中國的幾番風霜。
據任鳳霞著《一代名士張伯駒》講述,潘素出生於世家,先輩潘世恩是前清狀元,到父親潘智合時,家道已經中落。7歲時,母親為她請來先生教授詩文、繪畫和琵琶,她還曾跟隨管平湖學習古琴,精於音律。母親病逝後,潘素13歲就被繼母推入歡場賣藝。
張伯駒與潘素一見傾心(他年長她17歲),但經曆過一番驚險,才攜潘素脫離險境。1935年開始,張伯駒為潘素請來名畫家朱德甫、汪孟舒等授畫,她同時拜著名學者夏仁虎(林海音的公公)為師,學習古文。
張伯駒的兒子張柳溪講述:張伯駒十五六歲時奉父母之命,與李氏夫人結婚,李氏的父親當過安徽督軍,張伯駒與她感情淡薄,她死於1939年。張伯駒在北京曾納京韻大鼓名家鄧韻綺,這名字是他取的。鄧出身貧寒,不算美人,也不圓滑,但交際應酬、料理家務都頗能幹。李、鄧兩位夫人都無生育,經人介紹,張伯駒再娶王韻緗(也是他取的名),即張柳溪的生母。她生於柴門小戶,但性格溫厚,張伯駒的父母很倚重孝順而生有獨孫子的王韻緗,讓她管家。
父親張鎮芳當過直隸總督、鹽業銀行總經理。張伯駒年紀輕輕就擔任了鹽業銀行董事兼總稽核,但興趣卻隻在詩詞書畫、音樂戲曲上。世人最欽佩仰慕的,是他傾半生心血,收藏傳世書畫,使之不至於流落國外。收藏中的曲折艱難,其實一言難盡。張伯駒雖然承繼了豐厚產業,但他經手的,好些是國之重珍,售價不菲。為了籌措巨資,他有時也不免一籌莫展,甚至借貸典當。隋代展子虔《遊春圖》是中國存世最早的山水畫卷,當時險些跟另一批珍品一樣,被古董商人售往國外。張伯駒曾建議故宮博物院收購,但院方經費不足。為了留下此畫,張伯駒忍痛將弓弦胡同占地十多畝的精美宅院(原為李蓮英舊墅),以2萬1千美金售予北平輔仁大學。這筆巨款,再加上潘素賣掉珠寶首飾的20兩黃金,終於使得《遊春圖》安然無恙。張伯駒如釋重負,他後來很慶幸地寫道:“然不如此,則此魯殿僅存之國珍,已不在國內矣!”
西晉陸機的《平複帖》已輾轉世間1700多年,為我國現存最早的書法墨跡,比王羲之的手跡還早七八十年,被收藏界尊為“中華第一帖”。當時,張伯駒聽說唐代韓幹的名畫《照夜白》已被古董商賣到英國,他擔心《平複帖》也流出國外。經多方努力,1937年末,張伯駒終於以4萬元購得此帖,他高興地將北平寓所命名為平複堂。
張伯駒在30歲到60歲的盛年,癡心收藏了數百件文物精品,揮金如土,耗盡家財。他的《叢碧書畫錄》序說:
人生若轉燭,世事如浮雲。惟不可磨滅泯沒以與宇宙並壽者,厥為性靈耳。書畫皆古人性靈之所托,況乎吾族文化居世界之先位,真可睥睨萬國耶!
這些古人性靈之精粹,被他愛至骨髓,往往未到手時寢食難安,獲得後摩挲賞玩。但他的終極目的,並非滿足占有欲,或以此牟取高利——“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則是予所願也!”
收藏家王世襄為研究古代書畫沿革,有觀摩《平複帖》之心,卻不便貿然開口,因為太名貴了。原隻盼能在張家覷兩眼,張伯駒卻慷慨讓他攜回家去,細看一個多月。1941年,張伯駒被汪精衛偽軍一師長綁架,雖身曆險境、命懸一線,仍堅持不以國寶換命。潘素變賣首飾、多方籌款,加上朋友們資助,曆經8個月煎熬,張伯駒總算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