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江陵

安靜已經很稀缺了。王鶴很安靜。觀其人讀其文,一刻會浮出這樣的句子:“幾人漏夜趕科場,幾人掛冠歸林去。”發自內心,是真喜歡讀書行文,不為稻粱,不事矯情,不做工具,隻與懂的朋友分享;獨立路徑,行走內心。淡冶思考,蒼翠走筆,包裹著冷色的溫暖,文字寬度和硬度正好。這屬於王鶴的特質,《偶爾遇見的傳奇》仍然一如既往。

所以,讀她文字,還是有很多人堅稱她是男性。如我,一年前再撞見她的文字是在《讀庫》。把明代末年亂世的女性心理寫得驚天動地、河山失色。以自己的閱讀經驗,拍案叫好聲中感歎,也隻有滄海男人,才可以這樣明白女人。至於署名王鶴,一定是個與朋友王鶴同名的男性而已。結果,我錯了。

“他們有‘什麼都不過分'的格言;但事實上,他們什麼都是過分的——在純粹思想上,在詩歌上,在宗教上,以及在犯罪上。當他們偉大的時候,正是熱情與理智這種結合使得他們偉大。單隻是熱情或單隻是理智,在任何未來的時代都不會使世界改變麵貌。”羅素這段評語指向了古希臘。古希臘文明對人類文明的重要,現代人至今刻骨銘心。

王鶴使一支思想的奇筆,複原漢字的力量與韻律,集合起28位民國才女,組成山高水長、令人心旌搖曳的民國傳奇,恰與羅素心目中“偉大”的古希臘呈現的價值,在風度、誌趣與立場的走向上,形成一脈。那麼,植於民國的才女對現在的生活意味著什麼?

起初,民國屏風上並沒有這些才女集體照的,最先有的是各路軍閥,再後來是男性的幾路大師,以及各種不休的杯葛紛爭——熱鬧倒是熱鬧,總感覺少了點人情與柔性。因為有了王鶴,因為有了《偶爾遇見的傳奇》,民國屏風突然生動並多情起來。

沒人會否定,民國是一本大書。所以,入口和出口都出乎意料的多。但並不是每一個入口都讓人感到饒有趣味。生活必須朝前,理解一定靠後。《偶爾遇見的傳奇》提供的正是一個大趣味綁定大感動的曆史入口,至於我讀到的出口,自然與入口不在同一時間。

判斷民國局勢大多以緊張概括。緊張的宏觀大局勢投射在社會生活層麵,卻總有一絲奇怪的放鬆和安靜,這份放鬆下的安靜,一半背靠的是新思想成分裏包含的理智,一半是千年淡定的文化基因。民國才女們那時照片上的眼神就是極好的佐證。而才女們出格與“過分”的舉動,卻是對緊張局勢下個體生活相對寬鬆的積極回應。她們甚至相信——爭個人的自由,就是爭國家的自由;爭個人的解放,就是爭國家的解放。王鶴筆下的民國才女有一半以上以羅素的“過分”扮演著羅素的“偉大”。

還是羅素,他認為,對於曆史學家來說,重點並不在於城邦之間繁瑣的戰爭,也不在於黨派之間的卑鄙爭奪,而在於當這些簡短的插曲結束之後,人類所保存下來的個體記憶。個體的生活搭建成了曆史大舞台,個體上台亮相時容易滿負荷,下台時背影的優雅卻更讓人心弦哽動。那黃逸梵、那林徽因、那楊蔭榆……莫不如此。

觀察曆史本質,管製源於恐懼,放鬆源於自信。但也有迫於各種利益較量下的放鬆。不管哪一類放鬆,社會都會以令人感激的大文化果實給予實際的回報。古希臘如此,文藝複興如此,春秋也如此。進入王鶴名冊的民國才女,行為常常“過分”,學識卻一定深厚。她們突破千年女性行為窠臼的基礎,力量來自對新思想的吸納,對新世界的渴望。在曆史進步的關頭,她們選擇了一躍而加入,而不僅僅是站在路旁作為一個鼓掌者。所以,曆史繞不過她們,她們注定成就曆史,民國因她們而生動。她們的一切努力,正是要有尊嚴地做一個女人。

王鶴展開的民國才女,個個堪稱傳奇。對王鶴而言,除了是偶爾遇見,更是安靜做人、安靜行文的必然善果。民國才女對現時的轉述,概括為一句話,個人能夠有尊嚴地生活,社會就一定已經有了尊嚴。

安靜的人、安靜的文字,力量巨大。王鶴是一個有力量的現代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