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浩然(689—740)既是一個熱衷仕途的知識分子,又是開啟了盛唐這個詩歌黃金時代的詩人之一。眾所周知,盛唐的詩歌不但在唐朝三百年間,而且在整個中國詩歌史上也是最為燦爛豐富的。孟浩然和王維、韋應物、柳宗元等人一起被稱為“自然詩人”。
中國的詩歌,從最古老的《詩經》、《楚辭》開始,就有對自然的鳥獸草木的描寫。可是,這些詩裏的自然是被用來作為各種人世現象的比喻,詩人們並非純粹地歌詠自然。到了六朝時期,雖然表麵看來似乎是在純粹地歌詠自然,但那些詩也是將自然之美作為人世的理想典範來景仰崇拜,寫下了大量山水詩的謝靈運就是這樣的代表。陶淵明的詩,根據最近的解釋,也不例外。
以自然之美為美,直接率真地歌詠自然,是進入唐代以後的事,在這方麵,孟浩然可以說是先驅之一。在這個意義上,他是自然詩人。
孟浩然之所以能夠凝視和歌詠自然本來狀態的美,首先應該是源於他對自然的熱愛。讓我們先來看他的《夏日辨玉法師茅齋》(四部叢刊《孟浩然集》卷三,以下同):
夏日茅齋裏,無風坐亦涼。
竹林新筍穊,藤架引梢長。
燕覓巢穿處,蜂來造蜜房。
物華皆可玩,花蕊四時芳。
夏日,孟浩然被邀往“茅齋”即茅草房的書齋做客,在這裏,他很放鬆地表述了對自然的態度。“物華皆可玩”。“物華”,正如唐朝王勃在《滕王閣序》中所言“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謂美妙的風景事物。在這首詩裏,“物華”指的是剛剛長出的新筍,掛在藤架上的長長的青藤,尋覓造窩之處的燕子,飛回造蜜房的蜜蜂。這些,就是美妙的風景事物,就是萬物中尤其美好的東西,同時也是非常美好的瞬間。對於這些奇妙美好的事物,必須主動地積極地去反應,應該去看,去享受,去愛。“可玩”就是這個意思。
這首詩還有一個應該注意的地方,即孟浩然歌詠的自然是活動的。覓巢的燕子、飛向蜂房的蜜蜂自不用說,就是看似靜止不動的竹筍,也用“新”字加上從無生有的動感,還用“穊”字來加強不斷地簇生而出的動態。藤架上的青藤,也用“引”字增添“拉”和“被拉”的動態感覺。
也就是說,他對自然的愛,可以說是集中在自然處於活動狀態的瞬間。即使是靜止的自然,有時也要給它增添幾分動感。
孟浩然的這種傾向也以其他形式表現出來。這裏舉出他的著名的《宿建德江》(卷四):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在這首詩中,正如“天低樹”、“月近人”所示,孟浩然也將本來不動的“天”和“月”拉向“樹”和“人”,讓它們動了起來。還應該注意的是,正如小川環樹博士在《唐詩概說》(岩波中國詩人選集)中指出的,“這首詩中的‘人’是作者自己本人,而王維的‘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裏館》)中的‘人’是指他人,二者不同”。在這裏,孟浩然將對自然的熱愛更推進一步,想要更加主動地參與其中。他自己想要成為自然的一部分。
孟浩然熱愛活動的自然。與自然一體化的這種特點,通過與同被稱為自然詩人的王維作一比較,就更為顯著。例如,王維的輞川別墅連作之一《鹿柴》是這樣的: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聲。
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
這首詩裏出現的“人”也不是王維本人。王維的自然始終作為客體存在著,他的態度始終是客觀的、繪畫性的。從詩中對“返景”即夕陽反照的描寫可以看出,王維始終在凝視著自然,不放過自然一瞬間的美、充滿靜寂的美。王維必然是一個旁觀者,他對自然看得很清楚。因此,對超自然的世界也抱有興趣。他對佛教信仰的虔誠以及與之相隨的厭世情緒,其原因之一也許與此有關。
二
與王維相比,孟浩然的顯著特點是,他歌詠的自然比王維的自然更具動感。王維始終是一個旁觀者,而孟浩然主動參與其中,與之成為一體。他的這種自然觀是怎麼形成的呢?
我認為,解釋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舟”。通覽《孟浩然集》全四卷,立即就會發現,“舟”或與此相關的詞語出現得非常多。在《孟浩然集》的二百六十七首詩中,五十二首裏出現了“舟”(包括“船”),十四首裏出現了常用於表示舟旅的“帆”。單是“舟”就出現在全部詩作的五分之一中,如加上“帆”、“艫”這些船上設施用品,比例就更大了。孟浩然詩中的“舟”,雖然也有享受泛舟池上之樂的“舟”,但大部分是出現在乘舟旅行的詩中。也就是說,他的詩中有五分之一或更多,可以視為在舟中,在舟旅之間興起而作的。這表明,最能激發他的詩興的就是舟旅。
孟浩然的出生地襄陽(今湖北省北部),是幾條支流彙入漢水的形勝之地,同時也是軍事貿易重地。《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十九中也有“府跨連荊豫,控扼南北,三國以來,嚐為天下重地”的記載。關於家鄉風土,他自己在《送張祥之房陵》(卷四)中寫道:山河據形勝,天地生豪酋。在漢水江邊的生活中,舟是不可缺少的交通工具。對他來說,舟是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的東西。在這首送張祥詩的開頭,他寫道:
我家南渡隱,慣習野人舟。
日夕弄清淺,林端逆上流。
第一句表明,孟浩然的祖先就像公元317年為避北方戰亂從洛陽遷都到建業的東晉元帝一樣,也是從北方遷到南方襄陽來的。第二句以下寫他如何地“慣習野人舟”。此時的他,對“舟”所具有的動感已經非常熟悉親近了。
對孟浩然來說,使舟對於他的意義變得更為複雜更加擴大的,應該是三十歲左右赴長安參加科舉考試這一經曆。以失敗告終的他,路經洛陽,前後三年旅行在吳越之間。那次旅行以會稽(相當於今浙江紹興)為中心,幾乎全為舟旅。那時,他因為科舉失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幾乎陷入絕望,在這種狀態下,自然是如何映在他心中的呢?
應該稍加留意的是,他的舟旅大多是在經曆某種挫折之後。比如,三十歲時科舉失敗、四十歲時趕赴長安卻未能謀得官職、四十七歲時去荊州成為張九齡的部下卻又很快辭職等等。孟浩然的舟旅都是在這些挫折之後開始的。
在這裏,我們有必要對舟旅這種行為作一下考察。舟旅,就是乘舟旅行,更具體地說,就是乘舟隨江河上下。當然,孟浩然自己在舟上是靜止的。不過,他的視點雖然是靜止的,但載他的舟總是在移動。因此,他注視的自然也總是在不斷地變化。旅行這種行為狀態決定了他注視的自然隻是一瞬間的風景,很可能是一期一會。所以,他對自然看得很深。舟在不斷地移動,隻能相遇一次的自然一瞬即逝。對於自然,他不能不聚精會神專注地看。
另一方麵,從舟上看到的自然是不斷變化的,如果熟視自然,對於自然本身的變化也應該會變得敏感起來。四季的變化、一天裏的變化、一瞬間的變化,孟浩然對自然的一切變化形態都很敏感。而且,他把自然視為一種與自身有關的東西來眺望的時候,總是在經曆了挫折意氣消沉之際。對於意氣消沉近乎絕望的他,不斷變化的自然應該是最能觸動他的心的。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哭啼中的嬰兒看到一個晃動的玩具,會目不轉睛地盯著看而忘了哭。孟浩然對自然變化的敏感,可能就是這樣產生的吧。
而且,舟旅還能解釋他詩中表現出的與自然的一體感。前麵說到,坐在舟上的他視點固定不變,映入他眼中的自然在不斷變化。不過,如果換一個角度,從更宏觀的整體來看,很明顯,固定不動的應該是自然,在自然之中始終與舟一起移動的是孟浩然本人。他沒有時間作為一個旁觀者客觀地對置於自然,因為舟決不會停。可是,同時也可以說,他又是與自然一起在動。為什麼呢,因為流動的河水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是自然的活動。
總之,孟浩然詩中對自然變化的敏感和與自然的一體感互為表裏,這兩種感覺的媒介則是他的舟旅。這樣的舟旅他不會不喜歡。《早發漁浦潭》(卷一)這樣寫道:
東旭早光茫,渚禽已驚聒。
臥聞漁浦口,橈聲暗相撥。
日出氣象分,始知江路闊。
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
飲水畏驚猿,祭魚時見獺。
舟行自無悶,況值晴景豁。
充滿全詩的快活氣氛將舟旅的喜悅表露無餘。尤其在經受了痛楚的挫折之後,“舟行自無悶”,這帶給他無限的慰藉,又讓他將舟旅繼續下去。在《經七裏灘》(卷一)中,他也表達了舟旅的快樂:
餘奉垂堂誡,千金非所輕。
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行。
五嶽追尚子,三湘吊屈平。
湖經洞庭闊,江入新安清。
複聞嚴陵瀨,乃在此川路。
疊嶂數百裏,沿洄非一趣。
彩翠相氛氳,別流亂奔注。
釣磯平可坐,苔磴滑難步。
猿飲石下潭,鳥還日邊樹。
觀奇恨來晚,倚棹惜將暮。
揮手弄潺湲,從茲洗塵慮。
第二聯“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行”,尤其明確地敘述了舟旅之樂。
由舟旅引發的對自然變化的敏感,在他的代表作《春曉》(卷四)中得到充分的體現: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從第一句舒適的春眠到第二句突然聽到的鳥鳴,詩人通過從聽覺感知到的周圍自然的變化,來表現他已經醒來這種作者本人的變化。
第三句強調,第二句暗示的晴天是由昨夜的風雨變化而來的。還是聽覺。
作為結果,第四句說,開在庭院的花謝了。這個自然的變化,在用視覺感知以前,先用聽覺感知到了。視覺與聽覺之間的距離,用了“多少”這個詞來表達。
這首詩的傑出之處在於,對於實際的自然變化,僅僅隻用聽覺來表現,從而超越了基於視覺的自然描寫的局限。“啼鳥”和“風雨”的聲音使想像中的“花”的色彩更加鮮豔了。
三
孟浩然對活動變化的自然的敏感從別的事實也顯示出來。這就是出現在他詩中的大量的“水”。其中既有水本身,又有由水延伸開來的風景。
水的堆積呈現出各種形態。流動起來就成為“江”。如他在《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卷三)中寫道:
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
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
還將數行淚,遙寄海西頭。
“建德”,浙江省縣名,位於桐廬江上流,是此詩寫作之地。“維揚”和“海西頭”都是廣陵,即揚州。
此詩為舟旅途中所作。“風鳴兩岸葉”,顯示出對自然變化的敏感,“月照一孤舟”,則將自己與自然一體化,孟浩然詩的特征在這裏表現得很充分。“一孤舟”當然是指他自己的舟,是他內心的象征。
大量積聚的水如果停滯下來,就變成池、變成湖。讓我們來看他的名作《臨洞庭》(卷三):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此詩在《文苑英華》卷二五〇中題為《望洞庭湖上張丞相》。張丞相就是高度評價孟浩然的張九齡。
第一句,到了八月秋天,洞庭湖水漲滿,放眼望去一片平坦。第二句,這些水“涵虛”即填滿虛空,與“太清”即道家所謂的天空混為一體,天水不分。這第一聯隻是平白地描寫從嶽陽樓上看到的風景,孟浩然的獨特之處在第二聯才發揮出來。
第三句,籠罩湖麵的水蒸氣,以宏大的氣勢升騰繚繞在“雲夢澤”之上。“雲夢澤”指包括洞庭湖在內的湖北省南部一帶巨大的沼澤地。第四句,湖麵翻滾的巨大波浪撲打搖撼著“嶽陽城”。“嶽陽城”位於洞庭湖東北端,是湖水注入長江的湖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