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於北周大象二年(580年)八月經楊堅火焚為墟,曆隋、唐、宋、金、元、明、清,直至20世紀末,一千四百餘年間,風雨剝蝕,漳水衝淤,漸漸淹沒於黃土蒿萊,地麵建築蕩然無存,城區遺址廢墟埋藏深度在0.5至10米以下,漳水橫穿南、北城址,荒野、農田、自然村落構成了新的地貌風光,昔日通都大邑的繁華盛景早已消散得幹幹淨淨。唯有金鳳台和銅雀台殘部兀自矗立於漳水北岸,還有一些散布於南、北城址廢墟之上的低矮土台,成了後人追憶當年名都雄偉麗景的蛛絲馬跡。古今士人憑吊幽思,吟誦撰述,記錄了鄴城廢墟的滄桑變化。這部分史料大多出自作者親曆目睹,於鄴城研究與考古甚有價值,故就筆者所見綜述如下:

《藝文類聚》卷三十四《哀傷》載南朝陳張正見《銅爵台詩》,曰:

荒涼銅爵晚,搖落墓田通。雲慘當歌日,鬆吟欲舞風。

人疏瑤席冷,曲罷帷空。可惜年將淚,俱盡望陵中。

此詩當作於隋,即鄴火之後。南朝齊謝朓、梁何遜、劉孝綽均曾作《銅爵台妓詩》。謝朓《詩》曰:

帷飄井幹,尊酒若平生。鬱鬱西陵樹,詎聞歌吹聲。

芳襟染淚跡,嬋媛空複情。玉坐猶寂寞,況乃妾身輕。

何遜《詩》曰:

秋風木葉落,蕭瑟弦管清。望陵歌對酒,向帳舞空城。

寂寂簷宇曠,飄飄帷幔輕。曲終相顧起,日暮鬆柏聲。

劉孝綽《詩》曰:

爵台三五日,歌吹似佳期。定對西陵晚,鬆風飄素帷。

危弦斷更接,心傷於此時。何言留客袂,翻掩望陵悲。

若將謝、何、劉氏之詩與張正見詩作比較,其淒涼程度顯然有別。謝、何、劉《詩》當作於北齊,即鄴火之前,均情自幽思,無觸景之感。而張正見詩觸景生情,荒涼鄴墟,墓田空曠,晚霞昏黃,好不淒楚。由此推斷張詩作於鄴火之後,所反映的鄴墟當是隋朝時的情況。

《文苑英華》卷三百九載有隋段君彥《過故鄴詩》,曰:

玉馬芝蘭北,金鳳鼓山東。舊國千門廢,荒壘四郊通。

深潭直有菊,涸井半生桐。粉落妝樓毀,塵飛歌殿空。

雖臨玄武觀,不識紫微宮。年代俄成昔,唯餘風月同。

這首詩可謂是隋時鄴墟圖,金鳳台、門址、荒壘、廢池苑、涸井、舊樓台等曆曆在目。

唐代詩文中,也有不少作品雖為憑吊幽思,但多少反映了鄴墟情況。

貞觀十九年(645年)春正月,唐太宗至鄴,為文祭魏太祖。《初學記》卷九《總敘帝王》載其《祭魏太祖文》,曰:

夫大德曰生,資二儀以成化;大寶曰位,應五運而遞昌。貴賤廢興,莫非天命。故龍顏日角,顯帝王之符;電影虹光,表乾坤之瑞。不可以智競,不可以力爭。昔漢室豆分,群雄嶽立,夫民離政亂,安之者哲人;德喪時危,定之者賢輔。伊尹之臣殷室,王道昏而複明;霍光之佐漢朝,皇綱否而還泰。立忠履節,爰在於斯。帝以雄武之姿,當艱難之運,棟梁之任,同乎曩時,匡正之功,異於往代。觀沉溺而不拯,視顛覆而不持,乖徇國之情,有無君之跡。既而三分肇慶,黃星之應久彰;主卜啟期,真人之運斯屬。其天意也,豈人事乎!

史學家李百藥有《賦得魏都詩》,曰:

炎運精華歇,清都寶命開。帝裏三方盛,王庭萬國來。

玄武疏遙隥,金鳳上層台。乍進仙童樂,時傾避暑杯。

南館招奇士,西園引上才。還惜劉公幹,疲病清漳隈。

秦為水統,尚黑,漢為火統,漢魏禪代,故曰“炎運精華歇,清都寶命開”。百藥借統曆,追憶鄴都之盛。但詩中提及“金鳳”,而不言“銅爵”,不知何故。三台之名稱,前後數次更改,致使後人嚐竄亂。

張說《鄴都引》曰:

君不見魏武草創爭天祿,群雄睚眥相馳逐。晝攜壯士破堅陳,夜接詞人賦華屋。都邑繚繞西山陽,桑榆汗漫漳河曲。城郭為墟人代改,但有西園明月在。鄴旁高塚多貴臣,娥眉曼綠共灰塵。試上銅台歌舞處,惟有秋風愁殺人。

這首詩所描述的是鄴墟秋日情景,西山、漳水、郭墟、西園、高塚、銅台等盡寓於目。漳水仍繞城墟西北而東流,地貌似未有多大變化。

張鼎《鄴城引》曰:

君不見漢家失統三靈變,魏武爭雄六龍戰。蕩海吞江製中國,回天運鬥應南麵。隱隱都城紫陌開,迢迢分野黃星見。流年不駐漳河水,明月俄終鄴國宴。文章猶如管弦新,帷座空銷狐兔塵。可惜望陵歌舞處,鬆風四麵暮愁人。

由此詩也能想象到鄴墟於唐代仍能昭示出霸都風貌之氣勢。

岑參《登古鄴城》曰:

下馬登鄴城,城空複何見。

東風吹野火,暮入飛雲殿。

城隅南對望陵台,漳水東流不複回。

武帝宮中人去盡,年年春色為誰來。

岑參登城處應為城西北三台,“南對望陵台”,曹操西陵在鄴西南,漳水仍在鄴西北。

李賀《鄴城童子謠》曰:

鄴城中,暮塵起,將黑丸,斫文吏,棘為鞭,虎為馬,摶摶走,鄴城下。切玉劍,射日弓,獻何人,奉相公,扶轂來,關右兒,香掃塗,相公歸。

溫庭筠《楊柳枝》曰:

館娃宮外鄴城西,近映征帆遠拂堤。

係得王孫歸意切,不關春草綠萋萋。

溫氏還作有《過陳琳墓詩》,曰:

曾於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古墳。

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雲。

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

《全唐詩》卷一百五十七載孟雲卿《鄴城懷古》,曰:

朝發淇水南,將尋北燕路。魏家舊城闕,寥落無人住。

伊昔天地屯,曹公獨中據。群臣將北麵,白日忽西暮。

三台竟寂寞,萬事良難固。雄圖安在哉?衰草沾霜露。

崔嵬長河北,尚見應劉墓。古樹藏龍蛇,荒茅伏狐兔。

永懷故池館,數子連章句。逸興驅山河,雄詞變雲霧。

我行睹遺跡,精爽如可遇。鬥酒將酹君,悲風白楊樹。

從唐人的詩中可以看出,鄴城雖已為墟,但其主要建築殘垣斷壁仍留存於地表,其荒涼情景動人心悲。詩中還提到陳琳、應瑒、劉楨的墓,想必他們的墓都在鄴西,距三台不會太遠。

宋代鄴墟變化較大,城區基本上已開墾為耕田,地表以上所能看到的除三台及部分城垣之外,還有舊宮殿區的廢樓基、土台、古樹等,一片荒蕪。

北宋寇準考中進士後,出任成安縣令,曾兩次遊曆鄴下,其《再到鄴下有感詩》曰:

漳濱勝地皆牢落,晚歲重來恨莫收。

極浦樹藏雲樹老,故人門鎖雨苔秋。

煙霄得路輸時彥,泉石忘機阻舊遊。

今日重思昔年事,放懷惟上夕陽樓。

明嘉靖《彰德府誌》主要材料來源於宋《相台誌》和元《相台續誌》,其書前崔銑《序》雲:“正德己卯(1519年),太保湯陰李公,於中秘得《相台誌》十二卷、元《續誌》十卷,郡守陳公萬言令所部各以其誌送官。是歲冬,以予輯而正之……《宋誌》事略具而文義蕪鄙,元以下亡觀焉。乃別為例,作九誌,凡八卷。其事采諸史,其文則刪潤者過半矣。”嘉靖《彰德府誌》卷八《鄴都宮室誌》記鄴甚詳,正是基於宋《相台誌》和元《續誌》的緣故。北宋時,三台保存完好,冰井台還有曹魏初建時的鐵梁(或許是後趙、北齊時期的鐵梁)。

韓琦在安陽(今河南省安陽市)築休逸台,從冰井台舊址拆走四根鐵梁。元納新《河朔訪古記》卷中雲:“又傳休逸堂,魏公(韓琦)取鄴城冰井台四鐵梁為柱。初鐵梁棄鄴台,歲久光瑩無蘚剝,人以為神物,訶護不敢動,及以為堂柱,群疑始定。”而且地下文物屢有出土,“紹聖丙子,鄴民耕地,得魏甄皇後識坐版函。其文雲‘文昭皇後識坐版函’共八字。一綠石匣,廣八寸半,長倍之,厚三之一,鹿頂笏頭。蓋其上有此八字,魏文帝甄皇後神坐前之物也。故嘉興守林衡之父時為相之臨漳令,模得其字,乃魏隸之工者,傳於世既鮮,故士大夫罕見。魏史,黃初中,葬甄夫人於鄴州。帝以母氏之故,追上尊諡,別立寢廟,此乃明帝時所刻者”。在出土文物中,備受士人青睞的是銅雀瓦硯。蘇軾曾作《黃魯直銅雀硯銘》,曰:

漳濱之埴,陶氏我厄。受成不化,以與真隔。人亡台廢,得反天宅。遇發丘隴,複為麟獲。累然黃子,元豈尚白。天實命我,使與其跡。

何遂《春渚紀聞》卷九《記硯》有“銅雀台瓦”、“南皮二台遺瓦研”二條。

銅雀台瓦:

相州,魏武故都。所築銅雀台,其瓦初用鉛丹雜胡桃油搗治火之,取其不滲,雨過即幹耳。後人於其故基,掘地得之,镵以為研,雖易得墨,而終乏溫潤,好事者但取其高古也。下有金錫文為真,每研成,受水處常恐為沙粒所隔,去之則便成沙眼,至難得平瑩者。蓋初無意為研,而不加澄濾,如後來呂研所製也。章序臣得之,屬餘為詩,將刻其後,雲:“阿瞞恃奸雄,挾漢令天下。惜時無英豪,磔裂異肩踝。終令盜壞土,埏作三台瓦。雖雲當塗高,會有石槽馬。人愚瓦何罪,淪蟄翳梧檟。錫花封雨苔,鴛彩晦雲罅。當時丹油法,實非謀諸野。因之好奇士,探琢助揮寫。歸參端歙材,堅澤未渠亞。章侯捐百金,訪獲從吾詫。興亡何複論,徒足增忿罵。但嗟瓦礫微,亦以材用舍。從令瓴甓餘,當擅瓊瑰價。士患德不修,不憂老田舍。”

南皮二台遺瓦研:

魏武都鄴,築三台以居,銅雀其一也,最為壯麗。後世耕者,得其瓦於地中,好事者斲以為研,號為奇古。歐陽文忠公嚐得於謝景山,作歌以酬之者是也。魏武既破袁紹於冀州,紹死,逐其子譚於南皮,築台以侯望其軍,而名曰袁侯台。魏文帝與吳質從容遊集於南皮,亦築台以居,名燕友。至今南皮有二台,故址在焉。人有得其遺瓦,形製哆大,擊之鏗然有聲。“吾之子遂,取其斷缺者,規以為研,其堅與鐵石,競屢敗斲工之具,僅能窊之,而特潤致,發墨可用。知昔人創物製器,雖甚微者,皆所不苟,非若後世之簡陋也。”此先君所序,而遂銘之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