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刹那,一個決定,在她的心裏,瓜熟蒂落了。時光不知不覺過去,太陽也灑滿窗戶和院心,黑鳳一直在邊使針線邊沉思。
“瓦匠嬸在家麼?”
聽到這聲音,黑鳳一陣慌亂,針尖刺破了手指,一點鮮血從指尖上滲出來,她急忙舉起手,向刺傷的地方輕輕吹著,仿佛那是被火燙傷了似的。她隔著窗格,向外望去,芒芒正站在院裏和媽媽說話。爸爸也從地裏回來了。他一向器重和尊敬這位年輕人,忙著給他張羅凳子,請芒芒坐下來說話。他們在說著一些礦山上的事,和黑鳳回礦山的問題。
指尖上的血珠越滲越大,黑鳳透過窗孔對芒芒望呀望著,看看指尖上鮮紅的血球,不由自主地把正在縫的新棉襖翻過來,順手把帶著血球的指尖,按在白布裏的貼心的地方。好久好久,直到血流止住,她才挪開手指,那兒,已經被她印出一個鮮紅印記來。這時,她聽見芒芒又一次向媽媽問起了她。
媽媽說:“她正在房裏給你縫棉衣。”
芒芒道:“讓我看看她縫得好不好。”
黑鳳多麼希望聽到這句話呀!
“你去看吧!”瓦匠嬸驕傲地說:“她雖不常做,一雙手倒還不算笨拙。”
沙沙的腳步聲傳來。黑鳳忽然慌張起來,望著衣服上的血斑,心裏直嘀咕,但已經來不及了,無法拭去了,她急忙將棉衣翻轉,極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故意拿起了針線,為了好遮掩自己的不自然的情緒,低頭做活。
“幹完了沒有?”芒芒進門來問道。
“剩幾針了!”黑鳳說著抬起頭來,向芒芒投去迅速的一瞥,發現芒芒跟平時完全不同,眉宇間帶著一點類似疲倦的表情。“你咋啦,這麼灰?”
芒芒道:“我剛才同月豔談了話!”
黑鳳故意神情漠然地問道:“談得怎麼樣?”
“不能提!”芒芒搖搖頭不願意說出來。“以後有時間再說給你聽。”
“你還舍不得撒手?”黑鳳不假思索地說。
芒芒驚奇地望著黑鳳,一會兒,眼眉間漸漸露出一絲笑容,說,“你是媒人啊,媒人說這話,可該上公堂了。”
黑鳳刷地紅了臉,她急忙找話遮攔道:“頭一次在李大嫂麵前,我就對她說過,我這媒人是說老實話的。”
芒芒用眼睛琢磨著黑鳳,沉吟了一下,笑道:“那麼,你可別忘了,你是對我打了保票,叫我惟你是問的。”
“我說過那樣的話嗎?”黑鳳邊縫邊問。
“你是不是想賴賬了?”芒芒說。
“我如果真那麼說過,我是不會賴賬的!”黑鳳說。
“不賴賬就好。”芒芒說:“但不知你咋個不賴法?”
“到時候,你會知道的。”黑鳳說著又覺得渾身好不自在,急忙轉了話題:“芒芒,我不管自己縫得好縫不好,就自告奮勇給大嬸幫忙,給你縫棉衣,一早晨縫了拆,拆了縫,出了幾身汗,總是不能令人滿意。”
芒芒笑道:“無論啥事你都要自告奮勇。在農業生產上自告奮勇,在鋼鐵戰線上自告奮勇,自告奮勇給人做媒,還不知要自告奮勇幹什麼呢!”
黑鳳笑道:“我這脾氣,怕是一輩子也改不過來了……你不想看看我的手藝嗎?不知我做的這活兒,你驗上驗不上?”
“你就是把兩個袖筒縫成一個,我也滿意。”芒芒笑著說,他湊近前來,撩起未做完的棉衣來觀看。他哪兒懂得好壞呢?卻還裝著看得很仔細的樣兒,看了麵子還要看裏子,忽然,一點鮮紅的血痕映進他的眼瞼:“這是什麼?”
“我沒小心把手紮破了。”黑鳳本想掩藏,已經來不及了,便微笑著,偷偷抬起眼睛來,瞧住芒芒,看他能不能猜出點什麼意思來。然而,他似乎什麼也沒猜想到。不小心,當然會紮破手的。他隻是抱歉而又心疼地說:
“真糟糕,讓你受苦了,讓你受苦了!要緊不要緊?要不要我去給你找點藥擦一擦?”
黑鳳搖搖頭,暗暗歎了口氣,笑著說:“找什麼藥啊!針紮一下就不得了啦?你把我看得太嬌氣。”
芒芒放心了。黑鳳停了一停說:“剛剛做起的新棉衣,白白的雁塔布裏子,穿也沒穿,就讓我給染了一點血,你不見怪吧?”
“那有什麼關係!”芒芒大方地說:“你知道我是戰場上下來的。衣服上染血,我是有經驗的,隻要不見熱水,涼水裏洗一洗,什麼也沒有了。”
“唉!——”黑鳳聽說,呆了一陣,忽然樂嗬嗬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我這是經驗之談!”芒芒安慰著說:“我給你說,那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隻要有點涼水。”
“我最討厭涼水!”黑鳳笑著說:“我有個毛病,小時候,我有一次跌到洗衣服的涼水盆裏,差點淹死,後來一聽人說起涼水二字,我就怕得要命。”
芒芒信以為真,抱歉地說:“我不知你有這個心病,我保證以後再不在你麵前說這兩個字。”
黑鳳瞧著他那老實樣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有啥可笑的!”芒芒莊重地說:“你覺得我保證不了?”“我覺得你該回家去了,別在這兒耽誤我做活。”黑鳳笑著說:“等會兒,把最後幾針做完,我去找你,咱們好早一點趕路!”
“好吧,我不打擾你了。”芒芒說。
芒芒走後,黑鳳一邊趕活,一邊又想著芒芒的老實疙瘩樣兒,禁不住又屢屢大笑起來。媽媽在對麵房裏問道:“鳳娃,你笑什麼呀?”
黑鳳一抬頭,恰巧瞧見對麵房脊上落著一隻老鷹,便順口答道:“媽,我笑那隻老鷹,望著咱院裏的小雞,可不懂得下來逮呀!”
“啊,老鷹在哪?”媽媽跑到院子裏。
“鷹飛啦!”黑鳳快活地笑著說。
做完最後一針,黑鳳把棉衣細心疊好,用包袱包了。然後走出小房,媽媽已把為爸爸祝壽的飯菜做好,擺在桌上。祭祀祖先的獻桌也已擦拭得幹幹淨淨,擺好了供獻,點上了蠟燭。爸爸也穿了新衣服。一家三口,走到供桌前,爸爸點上香,全家先對著祖先牌位叩了頭,爸爸又領著她們母女二人,到另一張桌前,那兒也收拾得幹幹淨淨,牆上貼一張毛主席的畫像(這是從土改時候起,就有了的),一家三口,又對著毛主席的像,誠心誠意地鞠了躬。然後,爸爸走到一旁站下來,媽媽要黑鳳給爸爸磕頭。瓦匠眉開眼笑地說:“算了,不要磕啦,鞠個躬就對了!”瓦匠老婆道:“你不要擋,還是叫娃給你磕,一年也就是這一回。”瓦匠道,“啊呀呀,你還是這號老腦筋。我不愛!”
黑鳳照爸爸的意思,對爸爸鞠了一躬。一家人便坐下來吃長壽麵。媽媽的手藝真高,麵擀得又細又長,一筷子挑不離鍋,兩筷子挑不斷頭。一家人歡歡喜喜地吃著麵,老瓦匠免不了又念叨了多次毛主席:“鳳娃,你要記著,這是共產黨、毛主席的恩典,從我記得,你爺,你婆,你老爺,老老爺,幾輩子,即便到了八十歲年紀,也沒過過壽;我今年才六十幾呀,這真是我從小沒想望過的事。記著,時刻要聽毛主席的話……”吃罷麵,瓦匠因為喝了幾盅酒,乘興問道:“鳳娃,剛才芒芒來尋你,是不是你今天要走呀!”
“是的!”黑鳳說。
瓦匠老婆說:“咋?今天就走,不能再等幾天嗎?”
瓦匠意氣昂揚地教訓老伴道:“她媽,當走就讓走,你以後也不能憨憨呆呆地泄娃的氣,這太不像老貧農的樣子了。從村裏辦合作社那時候起,我就常常給你說,咱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也不能進了個小店就不想趕路了。咱黑鳳跟黨走,正合我的意思,也合你的意呀!不要再攔著娃了。咱倆隻能幹一半歇一半,娃年輕,讓她趁這時候多給咱革命出點力吧!”
“啊呀呀,你就把我看癟啦!我娘家人裏有的是老革命,難道我就不是個革命的人嗎?”瓦匠老婆說:“我不過是說,鳳娃子的年歲還沾小些。”
瓦匠道:“也不算小啦!再說,她二舅福虎到雲陽鎮投奔八路那陣兒,不是才八歲嗎?把娃交給共產黨,比放在自己家坐我還放心。”
瓦匠今天可真像個一家之首的樣子,他說的話,瓦匠老婆全都接受了。黑鳳的心情也格外快活。
半小時以後,黑鳳和芒芒兩人起身了。瓦匠夫婦和芒芒的老媽,一同把兩個人送到村口。剛到村口,丁四嬸打後邊趕上來,把芒芒叫在一旁,交給芒芒一封信,四嬸走後,芒芒打開來一看,上麵用秀麗而又帶點潦草的筆跡,寫下無限溫存與熱烈的話語,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都怪我不好,一時任性,惹你生我的氣,看不起我。但我依舊相信,經再三考慮,你會同意我的意見的……我隻有一點要求,希望你等待我一個時候……
芒芒連後邊的署名都沒看一眼,就把信紙撕碎,揉成一團,拋在公路邊的水溝裏。他推著車子趕上黑鳳,黑鳳已經把他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包在一個包袱裏,在路邊等他,用詢問的眼光望著他,他隻說了聲:“扯淡!”再沒說旁的,而黑鳳就都全明白了,沉靜而安詳地微笑著。
芒芒把包袱煞在自行車的衣架上,對黑鳳說:“就這麼推著車子走,走到太陽落山也趕不到哇!”
“你說咋辦哩?”黑鳳說:“我的車子壞了,一直沒修好。”
芒芒說:“你如果膽大,就讓我把你帶上。”
“你隻要敢帶,我就敢坐。”黑鳳說。
“我的技術不大高明。”芒芒說:“就怕摔跤!”
“這倒不怕。”黑鳳說:“你的腿長,車子倒不了。”
芒芒笑道:“這話對。上車吧……媽,大叔,大嬸,你們回吧!”
兩家的老人,免不了囑咐自家的兒女,路上小心,在外頭要待人和氣,做事謹慎,直到兩個人一輛車,飛快地遠去,還不斷地高聲喊著,送出一句又一句老人們的叮嚀。
公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拐了彎,自行車消失了。
瓦匠老婆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對芒芒媽說:“王家大嫂,你看你那後人,活生生把我的閨女搶跑了!”
王大嬸說:“丁家他嬸,我娃要真有本事把你閨女搶走啊,我一定到關老爺廟裏獻一頭肥羊哩!”
老瓦匠笑著說道,“你們這些老婆子家,不操心旁的事,一味地愛傷這號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