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鳳感動地點點頭。
“他在村裏怎麼樣?”秘書問:“也是一個勞動英雄吧!”黑鳳搖搖頭說:“不。以往在隊裏,他是個平平常常的社員,在年終決算時,也受過獎,但是從來不突出。”
秘書有些不相信:“真的麼?”
“真的。”黑鳳說:“我跟他對門,又在一個隊裏幹活。隊上的積極分子會,他從來沒參加過一回。”
秘書沉默了一下說:“這樣的人,在鋼鐵運動裏也不少。他們變得很快。”
月豔在旁邊插言道:“我在水庫上,也見過不少這樣的人物。”
黑鳳點點頭。她望著興才,覺得他跟以往的興才,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一片紅心而又異常樸實的英雄。她崇拜這個人。
這時興才挪動了一下身體醒來了,睜開了眼睛,向炕邊的人凝望著。
“興才哥!”黑鳳俯下身來喊著他的名字。
興才望著黑鳳,一會兒認出是誰了。他忍住疼痛笑了笑,說:“是鳳娃?你啥時來的?”
“昨天天黑到。”黑鳳說:“很疼嗎?”
“不,不要緊!”興才忍住痛楚說。
黑鳳很想為興才做點什麼,但是做什麼呢,她不能代替他,分擔他的痛苦,如果一個人能代替另一個人受疼,那該多好啊!“你想不想喝水!”
興才點點頭。黑鳳急忙從暖水瓶倒出半杯水。興才想坐起,自己端著杯子喝,黑鳳不讓。她用小勺攪動著開水,自己親口嚐了幾次,覺得不燙了,便坐在炕邊,一勺一勺小心地喂興才喝。
在黑鳳和興才說話時節,秘書和大夫在一旁談著芒芒來的電話,此刻,秘書又轉向興才,說:“興才,芒芒來電話,還是要我們馬上送你上醫院。”
“我不去!”興才固執地說:“我們這一班的技術員隻有我一個,我去了,爐子再出了問題咋辦?”
“連裏還有人會弄嘛!”
“不!我們連裏幾個爐子建爐時我都親自參加了,我熟悉它們的脾氣……你不是說,我的傷不要緊麼,大夫?”
大夫說:“我的意見是立刻送你住院。”
興才眼瞪起來了。
黑鳳也勸道:“興才哥,你要聽營長和大夫的話,不要強了。你從來也不是個強脾氣呀!”
興才笑道:“你不知道,我實在舍不得我那幾個爐子啊!”黑鳳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你到醫院去,設備好,早一天治好傷,就能早一天和你的爐子團圓了。”
經過一陣爭執,興才同意了。秘書到隔壁去打電話,叫來幾個人,綁了一副擔架。黑鳳服侍興才上了擔架,蓋好被子,一直到擔架完全從大路上消失好久,才懷著滿腔激動,同月豔一起向小河邊走去。
月亮還掛在西邊的山頭上,村巷裏還留著一片淡淡的月光。啟明星已經高高升起,在墨藍色的天幕上,格外燦爛絢麗。
月豔道:“這個人真了不起,都傷成那樣子了,還不進醫院,撂不下他的爐子。”
“他正是你我學習的榜樣。”黑鳳沉吟一陣兒說:“真是看不出來,他平時一點也不惹人注意,可是胸膛裏卻藏著一顆紅彤彤的心,咱們全國,六億五千萬人裏,有多少這樣的人呀,真是數也數不清。”
月豔道:“煉鐵爐那麼熱的,他都敢進去呀,這人真膽大!”
黑鳳道:“你以後自然會懂得,說不定到那一天,你自己也會跳進爐膛裏去,搶救高爐!”
月豔道:“你說得對。”
她們向北穿過一片小樹林,一會兒就到了小河邊。靠村西頭的河上,燈火輝煌。那兒是從煉鐵場上山穀去的大道,有臨時搭起的便橋,橋的兩邊立著許多柱子,上麵掛著一長串玻璃風雨燈,燈光閃閃爍爍在水上拖著長長的光影,橋上車馬行人不斷,鬧鬧嚷嚷;橋北,一直伸向山穀的大路上,這兒那兒,手電光一明一滅,忽左忽右,拖著長長的光帶,攪得夜晚不成夜晚了。
河水不深,水底全是石頭。湛清的河水,在黎明的青光裏,發出黑沉沉的幽光。雖是陽曆十月末,但山穀裏的河水,已經冰冷入骨了。黑鳳她們在河邊找了一塊大石,蹲在石上,雙手捧著河水澆在臉上,雖然手指關節感到冰冷難耐,心裏卻感到清爽振奮異常。她們嬉笑著,一捧水又一捧水,澆個沒完沒了。一種從未經驗過的生活,從清清的小河邊開始了。梳洗完畢,她倆沿著河走到小橋頭,站在橋邊觀看來往背礦的人。
那些人全是滿臉煤屑塵土。其中有一個人望著她們,對他的同伴說:“看這兩個女子,梳洗打扮得多整潔呀!”
“大概是剛調來的!”他的同伴說。
“好像是來走親戚的!”
“不過三天,她們就知道睡覺比洗臉重要了。”
聽了這些議論,黑鳳的雙頰立刻火辣辣的燒得通紅。她覺得別人彎腰曲背地正在從事沉重的勞動,她卻像看社火似的站在路邊,好不慚愧!
“快走吧。月豔!”黑鳳拉起月豔向一旁跑開了。
“上哪兒去呀!”月豔邊跑邊說。
“到煉鐵場去看看!”
“那也用不著跑呀!”月豔放慢了腳步。
她們走到煉鐵場的時候,天已大亮,青年猛虎連的土高爐正在出鐵。一股白灼灼的鐵水,從出鐵口奔流出來,好像是土高爐伸出了它的巨大熾熱的舌頭,吐著無數美麗的銀星,地舐著爐前鋪著沙礫的土槽。黑鳳按捺不住好奇和激動的心情,趕忙跑上前去觀看,鐵水衝擊著地麵,迸射著的火花,飛濺到她的衣服上。要不是爐前工攔阻了她,奔流的鐵水幾乎燙傷了她的腳梁。月豔站在稍遠處,呆呆地向四周圍望著。這叫什麼鋼鐵戰線?沒有高大的廠房,沒有巨大的機器,沒有直衝雲霄的煙囪,甚至連個圍牆也沒有。在高原下一片亂石累累的河邊荒地上,立著一座座用泥土砌成的一丈多高的爐子,瓦窯不像瓦窯,磚塔不像磚塔,倒像很高很大的泡菜的壇子。鍋駝機突突突地吼著,帶動著鼓風機給爐裏送風。還有些沒有鍋駝機的單位,隻好用木頭做的巨大的風箱,兩端安上又粗又長的平放著的風匣拐,由四個渾身長著疙瘩肉的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汗流浹背地拚命拉風箱,一旁還站著同樣結實的四個人,等著替換,像接力賽跑的選手似的,預先擺好了架勢,等候接力。高爐的背後,靠著黃土高原,那兒,依著高原坡勢,在與爐喉齊的地方,修成寬寬的平台,有一道斜坡通到平台上,運料工把原料運到平台上。從平台到高爐,用幾塊拚在一起的一兩丈長的木板,搭了一座忽忽閃閃的棧橋,加料工人通過棧橋,把一筐一筐攪拌均勻的礦石、焦炭和石灰石,緊張而又仔細地到在高爐裏。高爐附近,數不清的人。一組一組,圍著一堆礦石,左手拿著一個帶把的小鐵圈,套著石塊,右手拿個小榔頭,在叮叮光光地砸礦石,陣陣山風吹來,卷起煙屑、煤灰和沙礫,在場的人,鼻眼凹裏全都積滿了煤灰,隻有牙齒和眼睛,白得出奇。
“媽呀,原來是個這!”月豔小聲地自言自語著。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他是在這麼個地方呀!這也叫工業!”本來,換朝大叔和黑鳳都曾給她說得明明白白,說這兒是土法煉鐵,也許往後能慢慢改成個現代化工廠,不過現在卻連一部機器、一間廠房都沒有,跟那些正規的大工廠完全是兩回事。她當時嘴上不說,心裏卻半信半疑:再咋說,總是工業呀……現在,她像被釘在地上似的,望著那些土高爐。咋辦?一年以前,她離開學校,打算進工廠或在什麼政府機關找個事,一時沒碰到機會,便硬著頭皮回到農村來。初回農村,她覺得自己仿佛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似的很不光彩;親戚、鄰居,瞧她的那種眼神,都使她覺得不自在,仿佛每一道眼光,都對她發出疑問,看不起她似的;在那段日子裏,她整天躲在家裏不出門,睡在炕上,蒙著頭偷偷地哭,偶爾出門,也是低著頭,躲著人,從村巷匆匆而過,決不在人前停留。過了一兩個月,她的情緒漸漸平靜了,思想也理出了頭緒。她懂得這樣下去不行,必須振作起米,積極參加村裏的一切活動,給人們留一個好印象。田間勞動並不輕鬆,但她覺得,這種日子不會長,頂多一年半載就過去了,在這段時間裏,她可以找到進城市大工廠的機會,或找一個前途有希望的對象結婚,跟丈夫一起,去尋找她所理想的幸福生活。她便鼓起勇氣,拚著一切力量參加田間勞動,常常主動爭取做一些力不勝任的重活。一年過去了,她贏得了一個好名聲,希望的大門也向她打開了,她迫不及待地跟著黑鳳跑到煉鐵場來,一路上,那麼累,她的心裏卻那麼快活,充滿了幻想和希望。如今,她站在土高爐麵前,啊!有啥辦法哩!既然來了,也不能立刻就向後轉,啊,怎麼辦?
“你們都好啊!”黑鳳興高采烈地叫著。和本村的熟人打招呼,隨後又繞著高爐轉了一圈,到平台上跑了個來回,把高爐前後左右、上上下下各部分都仔細參觀了一番,並且親自背了一筐碎礦石,爬上平台,走過棧橋,送到加料工人手裏,看著加料工把礦石勻勻稱稱地倒進高爐。她迫不及待地問加料工有關加料的技術,聽了加料工的扼要介紹以後,她讚歎道:“加料還有這麼多講究啊!我還當把石頭焦煤一古腦兒倒進去就行了!”
加料工人說:“不講究怎麼行,一點不小心,就會造成懸料,像人吃飯吃得不對勁,噎住了,飯食卡在食道下不去,胃裏卻是空的,那能行嗎?爐子就要毀了!”
“加料這麼重要啊!我一定要當個加料工!”黑鳳說。
“這是個苦活哩!”加料工說。
黑鳳從棧橋上跑下來,忽然想起了月豔,仔細一看,月豔還站在老地方,便連喊帶叫,朝月豔跑來。月豔正在想自己的心事,黑鳳的喊聲把她喚醒,她連忙藏起了自己的悵惘失神的情緒,臉上勉強堆起平靜的笑容,朝黑鳳走去。黑鳳拉著月豔滿處亂跑,跑遍各個角落,參觀了各種工作場所和每一座土高爐。她已儼然成了一位熟悉煉鐵場內部情形的百事通了,自動地擔任了解說工作,向月豔講解土高爐煉鐵的情況。月豔心裏雖然千頭萬緒,懷疑自己究竟為啥會跑到這兒來;但是麵對著這千萬個意氣風發的農民所組成的熱烈宏偉的場麵,也不能不動情。她緊緊地跟著黑鳳,到後來,她又忍不住問了黑鳳一句:“黑鳳,你說這倒算什麼呀?這也叫做重工業嗎?”
“喲!月豔!你想到哪兒去了?你看看吧!”黑鳳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花手帕,她把手帕展開,露出一塊一眼望去就知質量很好的生鐵來。
月豔笑道:“恐怕也是瞎貓碰到死老鼠了。”
“你胡扯啥呀!”黑鳳心裏很不高興,急忙反駁道:“這種土高爐,隻要你學會用它,一樣能夠日夜不停地出鐵,出好鐵!”
月豔點點頭道:“你說得對。不管咋樣,這些從來隻認得麥棉糞土的農民,居然能用這種爐子煉出鐵來,真叫我打心眼裏佩服!”
黑鳳道:“從這上頭也證明了一條,隻要有了革命思想,無論啥難辦的事,咱們都能辦成……”
“吃飯去吧,我餓了!”月豔不願多聽黑鳳對她的解說,懶洋洋地打斷了黑鳳的話頭。
“你等一等!”黑鳳說:“昨天晚上,葫蘆不是說過,要咱一早起來,吃過飯,到煉鐵場找他。咱們耽誤了這麼久,恐怕已經遲了。”
“咱先吃飯去吧。他不會來尋咱們!”月豔不高興地說。黑鳳問明地址,同月豔二人急忙到食堂,匆匆吃過飯,又趕回煉鐵場。從各村各隊到鋼鐵基地來補充鋼鐵隊伍的農民,像千百條細流,從四麵八方繼續不斷地向這兒湧來,在這兒彙合。現在,在指揮部、食堂、村口、小巷、煉鐵場,到處都是鋪蓋卷、背簍、鐵鍁、扁擔和招展的共青團旗;鐵器磕碰聲、笑聲、歌唱聲、粗野的咒罵聲、隊長班長們的呼喊、熱烈的演說、互相挑戰應戰的口號聲以及鼓風機和擴音器的吼叫聲,混成一片。許多人打問自己所屬鋼鐵營的地址;許多人在詢問旁人自己應該幹什麼工作;有的人圍在一堆,吸著煙,等待隊長分配任務;不少隊長被新來人圍著,不斷回答人們提出來的各式各樣的問話。整個鋼鐵基地顯得既有組織而又忙亂。黑鳳和月豔在人群裏找了很久,也沒找見葫蘆。她們等著,等著,直到太陽都升得老高老高,在農村,該是早晨收工的時候了,還不見葫蘆的影兒。
“官僚主義!”黑鳳生氣了,在這每一分鍾都像黃金一樣寶貴的日子裏,竟讓兩個年輕力壯的人白白閑在這兒。她想到茶水站的老大嬸,又想到興才,覺得單把自己撇在這兒,簡直不能容忍。
月豔道:“說不定鑽到那個角落睡覺,睡失覺啦!”
“誰知道呢!”黑鳳沒好氣地說:“官僚!”
這時恰巧有個宣傳鼓動員,在煉鐵場的指揮棚外麵貼大字報。黑鳳向那些大字報瞥了一眼,忽然問那宣傳員道:“喂!同誌!哪兒有紙?”
“要紙幹什麼?”
“我也要寫張大字報!”
聽說是要寫大字報,宣傳員高興了,他立刻說道:“棚子裏有的是廢報紙,筆墨都現成,你隻管去寫吧,要寫多少寫多少。”
黑鳳拉月豔去寫大字報,月豔說:“給誰寫?”
“給葫蘆呀!”
月豔道:“算了吧,寫那個幹啥呢!”
“幹啥?”黑鳳說:“應該寫!”
月豔說:“我倒想給另外那個人貼張大字報。他把咱們調到這兒來,一到地方,就撇下不管,到這陣連個影兒也不見。”
“你是說芒芒?”
“再有誰?”
黑鳳道:“要寫你就寫吧!”
月豔笑道:“我要說的話,沒法貼出去……真氣死人!”黑鳳道:“月豔,你別找芒芒鬧小脾氣,這不怪芒芒,他已經把咱們分派給葫蘆,葫蘆昨晚就死不願意要咱們,今天又給咱坐冷板凳!”說著跑進席棚,找出一張舊報,拿起大筆一揮。幾分鍾工夫,一張批評葫蘆的大字報就在工棚外麵的席棚上出現了。且看葫蘆怎麼答複吧!
第十三章
黑鳳由於一時的不滿和熱情衝動,給葫蘆出了一張措詞尖銳的大字報,卻萬沒料到,她這張大字報,會在雙槐莊煉鐵工地,引起這麼大的反響。消息立刻傳遍各個角落。自從開爐煉鐵以來,葫蘆所遇到的大字報,曆來都是表揚,像這樣尖銳的批評,對葫蘆這個著名的紅旗手來說,還是頭一張。不少人跑來觀看,特別是和葫蘆訂有競賽條件的競賽對手們,對這張大字報和它的作者很有興趣。這個說:“這一下葫蘆要跳起來了。”那個說:“也許不是跳起來,倒是睡下去了!”另一個說:“咳!你別說,給葫蘆身邊安這麼個敢挑他錯處的人,或許對葫蘆有好處。”主管大字報的宣傳員,按照規定,把大字報的內容,抄在一張記錄紙上,塞在他的存放文件的紙夾裏。那些跟葫蘆在一起工作的猛虎連的小夥子們,則是一個個義憤填膺,對月豔和黑鳳側目而視。
月豔雖然受過幾次大字報表揚,可從來沒給人寫過大字報,沒經過這種場合,看見一張大字報惹起這麼大的反響,不知究竟闖了什麼大禍,便埋怨黑鳳道。“這一下,咱們可出了風頭了。剛來,什麼還沒幹,就成了紅人兒啦!看著吧,以後,咱稍微有個啥不周到處,人家不給咱拿大字報糊一堵牆才怪來。”
黑鳳道:“這個我倒不怕!他哪怕用大字報給咱鋪一條路哩!”
月豔道:“我可不願意。我要一聽有人貼大字報批評我,我渾身就篩起來了……咱走吧,別站在這兒,那些眼睛盯著咱們倆,就叫我受不了。”
“怕他們啥?”黑鳳說:“誰愛看,讓他看個夠。”她嘴上這麼說,可是心裏這陣也不踏實。她所想的是別的事。她想起自己剛受了芒芒一次批評,那批評,她事後想來也覺得有道理,對自己有幫助;怎麼今天乍到工地,又冒冒失失給葫蘆貼起大字報來了?並不是不可以給葫蘆貼。批評和自我批評,葫蘆也不能例外。可是,剛一接觸,為了這麼件事就貼起大字報來,奉送葫蘆一頂官僚主義帽子,這值得嗎?妥當嗎?啊!葫蘆倒是什麼官呀!我這是不是小題大做嗎?
在那些閱讀大字報的人群裏,有一個五十來歲的人,他就是昨天在路上勸過黑鳳,受過黑鳳嘲笑的那個半截子老漢。他讀完大字報後,向黑鳳和月豔走來問道:“你們哪一個是黑鳳?”
“我!”黑鳳說。
“你是月豔嗎?”
“對!”月豔不安地說。
“你們跟我走吧!”老漢說:“葫蘆把你們倆托付給我了,我在這兒等你們一早晨了,總也等不著。原來你們是編報去了。”
“托付給你?”黑鳳心裏懷疑地說:“這是哪個村的這麼個老漢,葫蘆怎麼會把我們托付給他?”
老漢見她們遲疑,接著說道:“葫蘆有事,怕他回來遲了,你們會閑著無事,叫我給你們安排點工作。來吧!”
黑鳳和月豔隻好跟著他,走到砸石場裏。他給她們每人找來一個套石塊的小鐵圈和一把小榔頭,教她們砸碎石頭的方法和規格要求。這活兒不難學,一教就會。老漢陪她們幹了一會活兒,說道:“很好,你們已經能做了,就這麼幹下去,葫蘆一回來,我會給你打招呼的。”說罷就走了。
“這老漢是誰呀?”黑鳳問身邊的人。
“咋?你不認得他?”身邊一個中年婦女道:“他是小張村的黨支書呀!”
“噢!是他?”黑鳳驚訝地說。她常常聽人說起這位老支書,是家鄉一帶高原上的最早的共產黨員之一,一個最堅決的革命家,坐過牢,砸過鐐,受過多次拷打,指揮群眾繳過國民黨軍一個連的槍,隻是沒機會,不曾見過麵。而今天卻在這樣的情況中相識,這使黑鳳覺得怪不自在。好在她現在已經有事情幹了,她便拚命地加緊工作,使自己心裏多少有一點安慰。
她們工作了約莫一個多小時,那位老漢又回來了,他對黑鳳說道:“葫蘆回來了,在營部裏。”
黑鳳和月豔丟開榔頭,站起來正要走。
老漢說:“你們等一等,我給你們說句話。”
黑鳳和月豔站下來。
老漢道:“革命工作是老老實實的工作,就是見啥幹啥,不要等人說,往後,你們如果遇到幹部因為忙,忘了給你們分派工作的話,你們就隨便找點活兒做做……我的話說完了,你們去吧!”
“老支書,我一定聽你的話,永遠記住你的話!”黑鳳激動地說。
“要聽毛主席的話。”老支書糾正著說:“聽群眾的話。我是群眾裏的一分子。”
“支書老叔說得對!”黑鳳說。
“看得出來,你是個好閨女。”老張支書說,“革命的事情,全指望著你們年輕人啦,我喜歡你這樣的閨女,對你沒什麼意見……以後有啥用得著我的時候,來找我吧!”
黑鳳感激地點點頭,再沒說什麼,她隻覺得這位老支書的話,每一個字都有一塊鐵砧那麼重。
她們急忙離開煉鐵場,到營指揮部去,還沒走到門口,月豔就憂慮起來了。“啊呀,黑鳳,葫蘆不會跟咱幹一仗吧?你一個去好不好……啊,那不是他!”
黑鳳一抬頭,遠遠瞧見葫蘆雙手叉腰,兩腿微微岔開,像一座碉堡似的,矗立在大門當中,攔住她們的去路,那兩隻灼人的眼睛,像伸向槍眼外邊的兩個槍口,牢牢地瞄準了她們倆。
月豔瞧見那模樣,直往後縮。
“我走頭裏!”黑鳳不在乎地冷冷地說。她熟悉葫蘆的脾氣,預感到會有一番風暴,絲毫也不怯懦地迎著葫蘆走去。月豔跟在黑鳳後麵,連眼皮也不敢抬。
“二位英雄回來了?”出乎黑鳳意料之外,葫蘆並未大發雷霆,看來他也進步了。他咧著大嘴笑著,聲音裏帶一點嘲弄的味道:“逛夠了沒有?”
“我們啥時候閑逛來?”黑鳳生氣地說:“我們在砸石場砸石頭哩。”
“砸石頭?”葫蘆奇怪地問:“砸什麼石頭?”
“砸涇河裏頭撈出來的圓蛋蛋石頭呀!”
“誰叫你們去砸的?”
“你事先托付人給我們安排下的啊!”黑鳳說:“怎麼反倒問起我們來了!”
“我托付人?”葫蘆莫名其妙地說:“我托付誰啦?”
黑鳳疑疑惑惑地望著葫蘆。
月豔搶著說:“噯喲!自己做過的事,倒不認賬了。你把我們交付給小張村的黨支書,叫那老支書給我們臨時派活呀!”
“月豔,別說了。”黑鳳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本來老漢給她們派活時,她就有些疑惑,現在,她已經判明,這事與葫蘆毫無關係。
葫蘆聽完月豔的話,想了一想,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起來:“怪道他剛才打電話到這兒來,問我到營部來沒有?說是有兩個給我貼大字報的人,要來找我。”
“那是黑鳳貼的。”月豔急忙辯解說:“與我無關!”
“可是那上麵簽了你的尊姓大名呢!”葫蘆說,“給我戴官僚帽子,忘了給你們派活,啥啦啥啦一大攤……哈哈,卻叫老支書給你們上了一課。咳,真!”
月豔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張大眼睛問道:“什麼上課不上課?砸了一頓石頭!”
“別說了,月豔!”黑鳳說著轉向葫蘆。葫蘆卻插言道:“這就是上的頭一課!叫你們懂得啥叫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服務就是老老實實幹活。”
“老老實實砸石頭嗎?”月豔挑剔地反問。
“對!砸石頭也算在裏邊。”葫蘆說:“這老漢可知道怎樣教訓人。”
黑鳳道:“我們也不笨,用不著你在這兒再教訓一遍了。既然這不是你事先給他安排的,那麼你為啥把我們撇在這兒,大半天也不管?”
葫蘆搔搔後腦勺,笑了笑,坦率地承認道:“老實說哩,我確實把你們二位給忘了。”
“忘了?”黑鳳和月豔同時說。
“嗯!真是忘得光光的了!”葫蘆抱歉地說:“要不是宣傳員和那老支書打電話來,我還記不起,這陣兒早又上山去了。”
黑鳳氣得說不出話來。在村裏,自從芒芒、葫蘆一幫人走後,她也擔任了突擊隊長的工作,什麼事情都是走在前邊,到了這兒,她竟被葫蘆忘了。很明顯,在上級領導對人員配備抓得很緊的情況下,他明是不歡迎婦女參加他的猛虎連,想把她們擺脫,另外要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罷了。果然,葫蘆又裝出一副很關心她們的樣子,笑嗬嗬地說道:“我想和你們再商量商量。你們是不是向芒芒申請一下,就把你們留在砸石場。那兒婦女多,那工作對婦女適合。”
月豔問道:“山裏的工作是咋個樣兒呀?”
“嘿!山裏嗎?”葫蘆繪聲繪色,誇大其詞地說:“那兒淨是背石頭,從早到晚,上山下山,就是個背,背,背!一腳踏不穩,就會連人帶石頭,軲轆,軲轆,軲轆,一直滾到萬丈深溝裏去,你的一份夥食賬就算結束啦;還有,那兒豹子、野豬、狗熊,要啥有啥,碰上了,你就跑不脫,有一回,一個婦女,就讓一群狗熊給會了餐了……”
月豔聽著這話,臉色也嚇白了。
黑鳳打斷他的話,問道:“你是造謠,還是真有這事?”
葫蘆道:“當然有這事。這是山裏老百姓說的。”
“啥時候?”
葫蘆頓了一下,笑道:“這事麼,啊,民國十八年發生的。確實有過這事。”
黑鳳撇著嘴,對月豔說:“你看他,搬出民國十八年的事嚇唬咱們來了。”
葫蘆笑道:“就算狗熊會餐是從前的事。那兒工作苦重,危險,卻是真的,我是為你們倆著想,留在砸石場最妥當。”葫蘆這幾句話說得很懇切,看來,他關照她們也是真情。可是黑鳳的心裏卻不能接受這種關照,她抱定主意,隻要工作需要,哪兒越艱苦越危險,她才越是要往哪兒去。要不,她何必到山裏來呢。
月豔卻被嚇壞了。她躊躇了一陣,問葫蘆道:“芒芒平時常在哪兒?”
葫蘆聽了,靈機一動,說:“芒芒麼?他平時哪兒都去,不過,總是在煉鐵場的時候多。你如果留在砸石場,差不多每天都能和他見上麵。”
月豔對黑鳳說,“黑鳳,既然砸石場也要人,咱就留在砸石場吧,在這兒還能更好的發揮咱的作用。”
黑鳳道:“你別聽他胡扯。既然他說礦山上最苦最危險,芒芒就一定在山裏的時候多。我敢給你打保票。”她又轉過來問葫蘆:“你要人家向芒芒申請,芒芒這陣兒在啥地方呀?”
葫蘆支吾了一陣,搔搔後腦勺,說:“這陣兒,他倒是在礦山上。”
“你看咋著,月豔!”黑鳳說:“你再不要三心二意了。年輕人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才是最光榮的。”
“那好吧!”月豔說:“到山上見了他再說。”
葫蘆最後又問道:“你們還是非去不行啊?”
黑鳳道:“昨晚會上分配我們去的地方,咋能不去?”
“好好好,要走就走!”葫蘆無奈地說:“既然你們有這麼大誌氣……拿行李吧!”
三人回到營部的院子裏,葫蘆又對黑鳳說道:“黑鳳!還有件事,要同你商量。你是不是跑一趟,去把你們那張大字報揭了?”
黑鳳道:“我原本想把那張大字報收回,可是聽了你的話以後,我的主意又變了,決定還是讓它貼著去。”
“我說啥?”葫蘆問。
“你說,這半天,你把我們撇在那兒,忘了!”
葫蘆搔搔腦袋,說:“我不哄人,忘是忘了。可是用得著貼那玩藝嗎?”
黑鳳道:“這是對你輕視婦女、對同誌不負責任的一個小小的警告!”
“好好好!”葫蘆無可奈何地說:“要貼就讓它貼著去!我還沒得過這種大字報,這也算是開了戒啦!”
黑鳳瞧著葫蘆那副憨咧咧的坦率赤誠的樣兒,不禁又喜歡起他來了。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跟葫蘆開玩笑,說:“葫蘆,你要再這麼對待婦女,我可有好法兒對付你,連大字報也用不著給你貼。”
“啥法兒?”葫蘆問。
黑鳳道:“我把你媳婦調到這兒來,她本來硬要到山裏來哩!看她拿臭鞋底你!”
“她敢!”葫蘆這陣兒倒像個男子漢,“這兒可不比村裏。她要敢找我的麻煩,看我把她一把汆到百丈溝裏!”
“這陣兒,你倒嘴硬得很!”黑鳳笑著說:“六月間,咱在水庫上那一回……”
“算了算了,快捆你的行李。”葫蘆攔住黑鳳不讓她往下說:“時間已經耽誤得夠長了!”
她們倆收拾好東西,葫蘆從院裏找來一根小胳膊粗的樹幹。月豔問道:“你拿這幹什麼?”
“給你們挑行李!”
“你幫我們挑行李呀!”月豔高興地說,“你這領導,可真不錯!”
“咳!”葫蘆歎了口氣,牢騷道:“既然把你們分派給我了……”
黑鳳道:“我們自個能背。”
葫蘆抬起眼皮,看了黑鳳一眼,一言不發,隻管動手去綁行李。
“不要動我的東西!”黑鳳態度堅決地說。
葫蘆理也不理。
“月豔,別讓他拿你的東西!”
月豔道:“人家好心好意的要給咱幫忙,就讓他挑吧!他又是個氣死牛,有力氣的!”
“他看不起咱們!”
“你也太多心!”月豔不讚成地說。她把大包小包全都交給了葫蘆。葫蘆綁好了東西,挑在肩上,黑鳳央求道:“你把我的東西放下,讓我自己背不行嗎?”
“倒讓我空著手走嗎?”葫蘆生氣地說:“隨我來……跟你們這些人共事,真嗦!”
黑鳳無可奈何地隨在葫蘆身後,走出村莊,一邊還開葫蘆的玩笑,說:“人家剛拿你媳婦把你嚇唬了一下,你就慌成這樣子,給人挑行李,大大地獻起殷勤來了!”
“啊!”葫蘆邊走邊說:“人家給你當挑夫,你還砸人家的洋炮,再說,我就把你的行李撂下。”
“你撂下吧!”黑鳳說。
葫蘆並沒真的撂下黑鳳的行李。黑鳳的胳肢窩裏,隻夾了一件自己的小棉襖。她仿佛覺得路上所碰到的人,都驚訝地瞧他們三人似的。她的好勝心受了打擊,見到迎麵有人走來,就趕忙把頭低下去。要人挑行李,這不成個城市小姐了麼?她憋了一股勁,決心要在背礦的勞動中做出驚人成績,讓葫蘆瞧瞧。
葫蘆挑了一擔行李,就像猛虎插上了翅膀,甩開大步,飛也似的走著,他的鞋底好像連地皮也不沾似的。黑鳳和月豔起初還跨大步緊緊跟住,到後來,隻有一陣一陣小跑步,才能勉強跟上。她們氣喘籲籲,胸腔窒悶,累得要死,話也顧不得說了,眼睛也顧不上左看右看了。走了一路,路上的風景怎樣,她們竟沒顧得看一眼。就這樣,葫蘆還不住地催促道:“跟上來,要不,礦山上滿山滿溝都是人,你們到哪去找我!”
“他跑這麼快,故意報複咱,整咱們哩!”月豔汗流滿麵,嘴噘得老長,心裏直禱告,希望葫蘆腳掌上起個大血泡,好走得慢一些。黑鳳額上的頭發,不時垂下來,遮在眼眉上,也顧不得掠上去,她心裏隻反複地念道:“死也要跟上,一步也別拉下來,看看誰先垮台!”
她們二人,隻顧低頭趕路,不知走了多久,猛聽得哢嚓一聲,抬頭一看,隻見大包小包在前邊的路上亂滾。葫蘆拿來當扁擔用的樹幹折斷了。月豔不去撿行李,卻不由自主地喊道:“啊!老天爺有眼!”說著,一屁股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再也不想起來了。黑鳳也跟著站下來,長長出了一口氣,擦擦汗,然後,慢慢走過去,彎下腰來,把滾在路上的行李,收到一堆。葫蘆捧著折斷的樹幹,看了一看,然後,一揚手拋得遠遠的,連看也不看一眼。他雙手叉腰,眯縫著眼睛,向周圍看看,目光停留在一棵柳樹上,接著回過頭來說:“你們歇會兒吧!”
月豔笑道:“這不是你叫我們歇,這是老天爺的恩典。”葫蘆怪笑道:“全都一樣。”說罷,撒開腿,向那棵柳樹奔去了。
黑鳳也在月豔身邊坐下來。整一整頭發,理一理衣服,緊一緊鞋帶,然後掏出個手帕來,一麵扇風涼,一麵放眼觀看四周的景色。這兒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在她心裏引起美麗的想象,她的心激動得要跳出來了。
路上,莊稼地裏,散布著大大小小的石頭,那些石頭,好像賽跑似的由北向南拖開,有的跑得遠,有的跑得近,越向南去,就越少了。這一帶氣候涼,秋收遲,這兒那兒,還有一片片不曾收割的穀子、高粱、包穀,留在向南傾斜的田裏,迎著陣陣西風,奏出輕輕的瑟瑟的音響。暖洋洋的太陽已經西斜,稀疏的樹木拖著長長的影子。天空裏飄浮著朵朵鑲著金邊的白雲。一種黑鳳她們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在白雲裏衝上撲下,叫得十分好聽。向北望去,山崖迎麵而立,大路也拐進山峽,原來,她們已經到了山口,就要進山了。這一帶的山,全是紅通通的禿山,好像被大火燒過。樹木很少。紅土山坡上,露出一塊塊紅石頭,好像是從土窩裏鑽出來,要瞧瞧山外的世界似的。山窪裏,緩坡上,有一片片耕地,種著穀、豆子和洋芋。山腳下和山窪裏,有一個個小山村,幾間瓦房,幾排窯洞,高高矮矮,別是一番天地。現在,在那些瓦房和窯洞周圍的山坡上,搭起了許多帳篷、茅庵,插著一杆杆紅旗,冒著一縷縷白色的炊煙,給這些僻靜的山莊,添了無限的生氣。
聽得見無數條鋼釺與石頭碰擊的聲音,遠遠近近,清脆悅耳;看得見懸在半山腰開山鑿石的人,聞得到從山後散放出來的火藥味,也仿佛覺得到從山穀裏湧出來的上萬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
“啊,可到地方啦!”黑鳳激動地說:“咱們也要正式投入鋼鐵大軍了!”
“差點沒把人累死!”月豔笑著說:“我是打定主意,一輩子再不跟這位葫蘆廝跟著走路了。”
黑鳳道:“咱要是走得日久了,也會和他一樣。我還記得,那年他剛從學校回家,肩膀頭放上副桶擔,身子也歪歪扭扭地像半崖上一棵棗樹似的。”
“反正,說啥我也不和他廝跟了!”月豔說:“隻顧來回換腳,連換口氣也顧不得。”
這時,葫蘆正扭住一根把粗的柳樹枝,猛一使勁,哢嚓一聲就劈了下來。
“你看這家夥的手勁!”月豔說:“就像折一根芝麻糖一樣。”
黑鳳誇讚道;“他不惟手勁大,心勁才更大呢!百裏挑一的好小夥。”
“他太黑!”月豔故意挑剔。
“黑不是缺點。”
“他脖子也太粗。”月豔又挑剔。
“脖子粗有什麼關係?跟他的魁梧體格配到一起,正勻稱。”黑鳳說:“他的長像,真跟芒芒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月豔抿嘴笑著,乜視著黑鳳,笑道:“喲!黑鳳!他們倆,好像都很中你的意!”
“你不要瞎扯!”黑鳳雙頰上升起兩朵紅暈。同時心裏想道:“這家夥,什麼話全往邪路上想。”
葫蘆掂著一根柳木棍走來,迅速把行李擔子拾掇好,往肩上一挑,快活地甕聲甕氣地吼了句:“弟兄們,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