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天,地裏活煞擱了,讓他們全都去。”
“我就是這麼說的。”黑鳳邊說邊扶著自行車,問道:“好騎不?”
“這還用問!我擦完以後,又齊齊檢修了一遍。”
黑鳳笑道:“要是把媒人摔到崖根裏,對你沒好處。”
芒芒道:“啊!我對你這媒人,抱的希望不大。”
“哦?”黑鳳笑著說:“你知道我的脾氣,無論什麼事,不去辦就罷了,若還要辦,非辦到不可。”
“這種事可由不得你。人家要是不願意,你一不能強迫,二不能貼大字報!”
“你放心!”黑鳳十分自負地說:“包在我身上,你隻管問我要人就是。”
芒芒笑道:“我記住你的話。”
黑鳳騎上自行車向楊李莊馳去。車子果然好騎,穩當而靈活,她騎得很猛,像隻掠過地麵的燕子,從行路人身邊一閃而過,帶起一陣疾風,行路人都被她驚呆了。她一邊飛馳,一邊想著剛才和芒芒說的話,想著想著,不由得責罵起自己來,嘲笑自己冒失。這種事,她怎麼能給人打保票呢!何況,自己以往又和月豔不熟識,昨天晚上第一次相識就得罪了對方,萬一對方不願意,她拿什麼話回答芒芒呢?芒芒當然不會認真,可是,即使他當作一句笑話來取笑她,那時節她的處境不是很尷尬嗎?未嫁的姑娘給人當媒婆,這件事本身就夠荒唐了。唉,鬼使神差,怎麼就給人做起媒來了!沒意思,真沒意思!回農村,本是改造農村建設新生活來的,怎麼糊裏糊塗就幹起這無聊的事情來了。可是,黑鳳做事從來是不後悔的,她雖然嘲笑自己,卻繼續向前飛馳,要把已經開始了的事情一包到底。她在心裏為自己辯護,如果這是另一個人的事,她連聽也不願意聽呢;這是芒芒,對芒芒這樣一個曾經立過戰功,如今又投身建設,一貫忘我地工作,勞動,把一切都獻給黨的人,是應該幫忙的。芒芒和本村姑娘的關係,有時候看來很緊張,真不知怎麼搞的。雖然芒芒平時對自己對別人態度嚴峻,可是對婦女特別是青年婦女並沒什麼過分之處啊!甚至可以說還寬容幾分呢,不知為什麼姑娘們對他的成見卻那麼深。這得怪他的好朋友葫蘆。人人都說葫蘆是芒芒的影子,他整天和芒芒粘在一起,一步也不離。他極端瞧不起回村的女學生,認為她們一個個都是滿腦子資產階級享樂思想,一心隻想進大城市找工資高的工人、幹部做丈夫,住高樓大廈,逛戲院,遛馬路,眼睛裏根本沒有農村青年,她們在農村隻不過暫時住在家裏等待機會罷了。他崇拜芒芒,為芒芒打抱不平。他甚至堅持著要芒芒不要再理睬那些婦女,在任何工作中都不要指望她們,更不要說找她們做老婆了。他經常罵芒芒:“你死了那條心吧,越早越好。”他聽見姑娘們背後奚落芒芒的話,便氣憤異常,咒罵她們,在勞動和日常生活中,挑剔,嘲笑,猛烈批評她們。黑鳳對這種情況很是惋惜。遺憾的是,芒芒因為碰過姑娘們的釘子,也就免不了受葫蘆的影響,有時候也幫著葫蘆,說幾句刻薄話,挖苦那些受到葫蘆攻擊的姑娘。實在說來,芒芒對文化程度較高暫時不安心農村的姑娘,內心的意見,也是有些偏頗的。姑娘們自然都很驕傲,誰也不會留心芒芒內心裏的感情,更不曾讓芒芒闖進自己的心裏來。
黑鳳的思想在飛騁,自行車在飛馳,不知不覺,已經闖進楊李莊的村門口。黑鳳跳下車來,向人打聽李月豔家的住處。照著村人的指點,徑直向李月豔家奔去了。
許多人家在合作化時期翻修過的式樣相同的住宅,連在一起的新築的院牆,新鋪過的瓦屋頂,藍崢崢的房脊,新砌的磚門樓,其中一家的門口,兩旁新栽了兩株槐樹,這就是李月豔的家了。門開著,黑鳳把車子放在門外,高聲問道:“月豔姐在家麼?”
“誰呀?”院內有人答話。
李月豔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她是靠哥嫂們撫育大的。她有四個哥哥,除過大哥大嫂在家務農外,其他幾個哥哥都帶著妻兒在外邊幹事。她的兩個姐姐也都出嫁多年了。月豔是全家惟一的知識婦女,哥嫂們和姐姐們全都很器重她,對她的未來,特別是她的終身大事,抱著很大的希望。在他們看來,以月豔的才學、聰敏、花一樣的美貌,決不應該隨便插在什麼地方。特別是她的掌管家事的大嫂,固執地認定,沒有個縣上科、部長的身份,是打發不了她這金枝玉葉似的小姑的;隻是到了近一兩年,月豔的年齡漸漸大了,還是高不成低不就,一拖再拖,老嫂子才焦急了,再加上丁四嬸把芒芒說得天花亂墜,說上麵不久要調芒芒當一個工廠的廠長哩,李大嫂的思想也才漸漸地活動一點了。剛才在院內給黑鳳答話的正是這位老嫂。
這是一個四合院,東西兩邊廂房和門房是舊房,經過翻修;上房是新蓋的,窗戶上都鑲有一尺見方的玻璃。女主人,一位年約四十五六歲、微微發胖、紅光滿麵、一點也不顯老的婦人,正在上房台階上的陽光裏,斜坐在一條長凳上旋柿子。
旋柿餅的木架裝在木凳頭上,她左手握著旋刀,右手轉動著搖手,柿皮像一條紅色的緞帶,從刀口裏湧出,長長的,拖在地麵上,堆積起來。黑鳳走到院心時,女主人依舊低頭,靈巧地幹著自己的工作。
“嬸!月豔姐在嗎?”
女主人邊幹活邊說道:“不要叫我嬸子。我是月豔的大嫂,叫李大嫂好了。”
“大嫂!”黑鳳說:“月豔呢?”
“下地去了!找她什麼事?有啥事對我說。”
“我是從丁王莊來的。”
“哦!”李大嫂放下旋刀,端詳黑鳳一陣,立刻滿臉堆笑地說:“我還當是哪兒來的呢。你不會見怪吧!來,屋裏坐!”
她說著推開房門,把黑鳳讓到屋裏。
房子很敞亮,一頭是炕,一頭是貯存糧食的席囤、瓷甕和日用家具;新編的箔子,荊條筐,在後牆角高高堆起;房正中靠牆,擺一張紫漆方桌,兩把椅子,是來客起坐的地方。整個房子的陳設,有一種勤勞興旺、自滿自足的氣象。這種氣象卻使黑鳳覺得不愉快。
“你該幹啥仍舊幹啥,大嫂!不要耽誤你做活。”黑鳳一邊就著桌邊坐下,一邊對李大嫂說。
“你說得對!”李大嫂說:“如今要找一點時間料理一下家務,比在澇池裏撈個金馬駒還難哩……我總得先給你倒碗茶來吧!”
“不用,不用。”
“你是鄰村來的稀客呀!”李大嫂說著端來一套粗瓷的茶壺茶碗,這套茶具看來已用了多年了,壺嘴和碗邊都曾碰壞過,用銅片包鑲釘補得十分精致好看,擦拭得明光耀眼,顯示出主人是個十分會過日子的人。李大嫂一邊倒茶,一邊問道:“我好像聽車子響過,你是騎車子來的吧?”
“是的。”
“車子呢?”
“在門口。”
“應該推進來。”李大嫂用一種慣於當家的人的口氣說。
“不要緊。”黑鳳說:“誰還推去不成。”
“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李大嫂說著向門外走去,一會兒把車子推在上房窗下的天井裏,放好,鎖上車鎖,把鑰匙拔出來交給黑鳳,這才提起裝著旋柿餅架子的長凳,掉了個頭,麵向方桌,一邊旋柿子,一邊和黑鳳拉話。
“說吧,閨女!你找我娃他三姑有啥事?”
“我是媒人。”
“媒人?”
“對啦。”黑鳳笑著說:“來說媒的。”
“你?你說媒的?”李大嫂停下活計,“我可沒看出來。你先說說,女婿是哪裏人?”
“自然是丁王莊的啦!”
“那可不行,你不要說啦!”
“丁王莊是好村子呀!”
“你們丁王莊人做事,好沒道理。”李大嫂說:“把個去相女婿的閨女擋在村道,叫給他們破硬柴。八字還沒見一撇哩,先就這麼對待,以後過了門,還不知這丁王莊的人,是怎樣欺侮新媳婦呢……啊!真真是個混賬東西!”
“大嫂,你先不要罵。”黑鳳笑著,不無威嚇地說:“你再罵,怕要罵出事來呢!”
“罵?我本當還要尋她去呢!”這位大嫂是個愛說,愛笑,愛吹大話的熱鬧人,遇到這種事免不了要胡吹一通,“我們楊李莊的姑娘就是好欺侮的……哪裏來的那麼個野女子!你回去給她捎個話,她以後逢集上會可得小心著,莫讓我碰上她!”
“碰上了又怎麼樣哩?”黑鳳哪裏是個讓人的姑娘。
“碰上呀!”李大嫂大吹大擂地說:“碰上了,我非當著眾人把她渾身上下的衣服剝光不可!”
“啊喲,你們楊李莊人就這麼厲害呀!”黑鳳道:“丁王莊的姑娘可是吃饃吃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呀!”
李大嫂說:“不管她是咋個長大的,反正,天爺保佑,讓她莫碰見我才好!”
“大嫂,你再說幾句嚇人的話,我說不定要被你嚇死啦。”黑鳳笑著說:“擋她的不是旁人,就是我!”
“哦!”李大嫂把黑鳳端詳了又端詳。“是你……喲!你的膽子可不小。你不怕我李家人把你撕扯了嗎?”
“你隨便吧!”黑鳳笑著說:“我要撕扯起人來,也撕扯得不壞。”
李大嫂見黑鳳這樣大膽沉著,能說會道,不禁喜歡起黑鳳來了,她笑著說:“今天你上我家來了,我不逗你。總不能打媒人是不是?”
“打,我也不怕!”
李大嫂道:“咳!你這妹子,作出的事可把人氣的,能氣成個臌症!”
黑鳳笑道:“我來向月豔賠個不是,不就完啦!”
李大嫂笑道:“哦,這麼說,砸鍋的是你,箍漏鍋的還是你啊!”
“你說得對!”黑鳳說:“這事可得大嫂多多幫忙才行啊!”李大嫂歎了口氣,說道:“我給你妹子說實話。這門親事,要擱在前幾年呀,提也不要提。我頭一個就不讚成。不是我當嫂子的自誇,我家姑娘,論才學還是論容貌,都不是一般人能夠配得上的。自從去年畢業回來,在村裏這一年,論勞動,還是論工作,樣樣事,都是走在人頭裏,不信你在村裏打聽,哪一個不說我娃他三姑是個好樣的。隻是如今姑娘大了,在哥嫂家裏留不住啦,我見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房裏想心事,我才覺得再也不能耽擱了。話雖這麼說,我和她大哥,可也不想隨便就把她打發出去。因為這,好些人來說你們村那一家,我才答應讓她自己去看看,裏裏外外看個明白,免得來日後悔。”
“那可是個好人家,十村八村也難找。”黑鳳說:“說到芒芒本人,你就走遍全縣,打上個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接下去,她把芒芒是怎樣一個人,怎樣好,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給李大嫂說了一遍,她把芒芒說得那樣好,越說越動情,與其說她是在給李大嫂作介紹,倒不如說她是在說給自己聽。她把好久以來積在自己心裏的對芒芒的印象,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到後來連她自己也感動了。
李大嫂越聽越著迷,聽得目瞪口呆。給李大嫂述說芒芒的人,少說也有過十多位,可是誰也沒有黑鳳說得那樣仔細,那樣真切,那樣活靈活現。那些來說媒的或是李大嫂為了打問底細去找的人,對芒芒隻不過有個一般印象罷了,平素,誰倒留心過,觀察過,感受過芒芒是怎樣一個人?而黑鳳卻是在很長的時間裏,在田野,在會場,在共青團,在日常的生活、勞動和工作中,不知不覺,以一個年輕姑娘的眼睛、心靈和感覺,來了解芒芒的。李大嫂怎能不聽得入神,她一個問題也沒提,一直到黑鳳說完,她才深為滿意地說:“啊!姑娘,聽了你的介紹,如果我是月豔,也會一口就答應你。”
黑鳳道:“要是對他那一方不了解,我敢跑到你門上來,當這個媒人麼?”
李大嫂笑道:“這樣好的媒人世上少有,來,再喝一杯茶吧!你這媒人,已經把我說得服服帖帖啦。”說著她走來給黑鳳斟茶。
大嫂的話剛一說完,院裏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一陣哐啷啷摜鐵鍁的聲音,那聲音怒衝衝的充滿了憤慨和不平。李大嫂急忙走出房去。接著院裏響起一個忿懣的聲音:“這恩娃家媳婦,就不是個東西!自己不出力做活,還說別人的風涼話!”
“噓!”這是大嫂的輕輕的聲音。
“這是誰的車子?”又是剛才那個高傲的聲音。
“來客啦!”大嫂說。
李月豔的身影,出現在上房門外的院子裏,她一麵用頭巾拍打身上的塵土,一麵滿不在乎地往房裏瞧,她盯住黑鳳仔細打量。黑鳳靠方桌站著,微笑著向月豔點點頭。月豔漸漸認出了黑鳳,立刻攢緊了雙眉,眯縫起眼睛,嘴角上露出一絲敵對的冰冷的笑容,用挑戰的口吻說道:“啊,是你呀,我道是誰呢!怎麼,追到我家裏來了?丁王莊的姑娘,真是了不起!”
李大嫂從中插道:“呀,娃他三姑呀,你不要多心,這是你的媒人呀,她是來給你說媒的。”
“媒人?”月豔奚落道:“給我說媒的?真新鮮!丁王莊的姑娘,專會發明些新鮮事!哼!嫂,你聽著!她今天不給咱村破夠一千斤硬柴,她就別想走出楊李莊!”
“啊呀,你聽我說。”李大嫂連說帶推地把月豔推到東邊的廂房去了。
黑鳳這陣兒卻顯得那麼磊落大方,這也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她那般鎮靜,那般自信,自始至終笑容可掬,帶一點頑皮的意味,也許她覺得這事,既荒唐又好玩吧。
她聽見那姑嫂二人在小廂房裏嘀嘀咕咕,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到後來全成了李大嫂一人說話的聲音了。她說些什麼話聽不清楚,隻聽出那聲調是規勸的、熱烈的。她明白,那位大嫂正在把她所說的有關芒芒的話,添油加醋地說給小姑聽。讓她的老嫂去打通她的思想吧,也免得為這無聊事再對她費一番口舌。她獨自一人在房裏閑待著,待了一陣終於待不住了。而那位老嫂的話好像還不到完結的時候。她是個閑不住的姑娘,很想找點事情幹幹。抽這點空兒,讀點書吧。她摸摸口袋,早晨換衣服時,忘了拿書,口袋是空的。她瞧見了擺在凳子上的旋刀和堆在一旁的紅彤彤的柿子。她走上前去,撿起旋刀,在長凳上斜坐下來,揀起一個柿子插在搖架的插頭上,握起了搖手搖起來,柿皮像紅色刨花似的,涼津津地爬過她的手背,向下瀉去。她旋好一個柿子,又揀起一個安在插頭上,拿起旋刀,忽又停了下來。為什麼幹這個?很顯然,隊裏的活路那麼多,這位大嫂不到隊裏去幹活,卻躲在家裏給自己曬柿餅,看那一堆堆紅柿,數量很大,顯然不隻是為自家吃用。想到這兒,她便拋開旋刀,遠遠地離開長凳。她那一雙手寧可閑著,也不幹這種活。她又想起,剛才這位大嫂要把車子推進來時說的那一番話,越來越覺得這位中年婦女是另外一種人。但不知她的小姑又怎麼樣?
又等了一陣,李大嫂已經嘀咕完畢,笑容滿麵的回上房來了。一進門就嚷道:“把你一人撇在這兒大半天,莫見怪啊!”她湊近幾步,擠擠眼,悄聲說道:“行了,話都說好啦。”
這時李月豔難為情地笑著,滿意而又羞答答地走進來。她衝著黑鳳,送來意味深長的一笑,心照不宣,表示一切都已明白了。黑鳳也以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回答了她,仿佛是說:你看,我該是你個知心朋友吧。
月豔走到桌邊來,說:“喝茶吧!”說著端起茶壺來。這是和解的表示,也是打破不自然的場麵的一個臨時想出的行動。
“不,我喝得太多了,天又這麼涼。”黑鳳按住了她的手說。
兩人微笑著互相對望。月豔放下茶壺說:“到我房裏去。”說罷,就拉著黑鳳向廂房裏跑去了。
啊,這也算是個待嫁姑娘的閨房嗎?房間倒不壞,寬敞,豁亮,泥粉牆,花頂棚,鑲著玻璃糊著白紙的窗格。給人一種砸不塌,掀不倒,百年不變的結結實實的感覺。房裏的家具多半是新做的,有一種富貴氣。那鋪在炕上的粉底藍紫色苜蓿花褥子,足有半紮厚;幾床花被子,都裝得那麼厚,每床被子,至少裝了十斤新棉花,無論怎麼折疊,都疊不出棱角,那折線全是圓的,像吹起來的皮球一般;炕邊的木架上,放一隻朱漆大板箱,有轎車車廂那麼大,要裝滿這隻大箱子,大概得有五石糧食才行,箱子上的銅四件,起明發亮,結實異常,無論什麼樣手段高明的梁上君子,也無法把它撬開。這一切,都讓人一眼看出,主人是個注重實際的非常會過活的人。可是那炕上和桌子上啊,一隻長襪吊在炕沿上;幾本小說,或打開,或合著,顛三倒四的塞在被子下,有些則爬在肥囊囊的枕頭上,仿佛在窺視枕頭邊那一堆落花生皮;桌子上,牙刷、牙膏、香脂盒,橫七豎八的和蘸筆、墨水瓶、貼像框扭絞在一堆。桌旁放了一隻黑色的方杌,上麵亂堆著一抱換下來的髒衣服。月豔抱歉地笑著對黑鳳說:“請坐吧!忙得人連房子也顧不上收拾。”
黑鳳邊坐邊想到:“算了吧,好大姐,誰不忙啊,這樣的閨房我還沒見過。開眼界啦!”
月豔滿不在乎地靠炕沿站著,順手把那隻長統襪拾起來丟到枕頭上,一邊給黑鳳讓坐,一邊動手整理那些零散雜亂的東西。使黑鳳驚奇的是,月豔的動作是那樣利落,手腳那麼靈巧,做起事來顯得那般優遊自得。她一邊說話,一邊收拾,眨眼之間,一切都變得秩序井然,有條有理,整個房間又換了一副景象。黑鳳不禁想到:“啊天!有這樣個媳婦,往後,芒芒再不會過那種亂糟糟的生活了。”
“大嫂把你的話,都給我說了。”月豔先是扭捏了一陣,然後大膽地望著黑鳳,對黑鳳表現得十分熱情,坦率,像交情很深的女伴似的。她躊躇滿誌地笑著說:“我很相信你的話,你們是鄰家。”
“我們從小就在一起。”黑鳳說:“芒芒是個好同誌。”
月豔接著問道:“你知不知道他往後打算怎麼辦?”
“這得你親自和他談談才好。”黑鳳說:“你跟我一起上我們村去好不好?”
月豔笑道:“淨是叫人家上他那兒跑,多不好意思。他就不能上我們這兒來麼?”
黑鳳道:“你也不要計較他這些。你知道他是個忙人,今天回家來,還有別的任務。”
月豔道:“這我也聽說了。他回來調人,我們村也正在商量抽派勞力。”她停了一停接著說:“我也想到鋼鐵上去。”
“好啊!”黑鳳說:“你到鋼鐵上去,一邊為鋼鐵出力,一邊也能親自了解他,看他是怎樣一個人。”
一句話說得月豔不好意思起來,她紅著臉說道:“看你說的——人家上山,是參加煉鐵,你倒說啥……”
“公私兼顧嘛!”黑鳳開玩笑說。
“你要這麼說,我就不去了。”月豔假裝生氣地說。
“別生氣!”黑鳳說:“其實,我來找你,頭一件,就是要給鋼鐵上爭取青年突擊手哩。”
“我突擊起工作來,可是不讓人的。”月豔說:“你去不去?”
“去!”
“我跟你一起去,咱們編在一個班裏好不好?”
“好啊!”
“你不要以為我會為昨晚上的事,給你記恨。”月豔說:“其實我倒很喜歡你,你是個爽快人,今天你又為這件事跑來找我,我越覺得你對人是一片真心。我這人也是個‘呼啦海’,咱倆交個朋友好不好?”
“好嘛,咋不好?”黑鳳說:“我是個直性子,啥地方衝撞了你,你可不要見怪。”
“你放心。”月豔說:“我也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你什麼時候走?”
“今天,收拾好了馬上就起身。”黑鳳說:“你現在就跟我一起去,咱們從我們村出發。”
月豔道:“我還得收拾一下,也得給小隊長說說。你先走,我隨後到你們村去找你。”
“行!你去了,就直接上我家來,我等你。”黑鳳說:“也好給你們介紹介紹啊!”
月豔笑道:“往後日子還長哪!”
她們接著又談了些各自的生活和工作,黑鳳便告辭回村。月豔推著自行車,一直把黑鳳送到村外的大路上,又目送著黑鳳,直到黑鳳走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