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黑鳳(一)(3 / 3)

瓦匠老婆見女兒拿起了公事公辦的架勢,便立即改變口氣,說道:“好好好,檢查就檢查,誰倒說我的工作不興人檢查?你說吧,先從哪兒查起?”

“就從這兒來!”黑鳳說。

“好吧,你愛怎麼查,就怎麼查去。我可沒工夫陪你!”媽媽毫不在乎地說著,走了出去。

黑鳳檢查了兩個“烘幹車間”,先數了裝滿糧食的口袋,檢查媽媽完成任務的數量,然後打開口袋來,抽查烘烤的質量。她一邊檢查,一邊挑剔,仿佛居心要在媽媽幹的活兒裏,找出一點兒錯,哪怕是小拇指甲蓋兒大小的錯處似的。然而,要在瓦匠老婆幹的活兒裏挑毛病,正好比要在雞蛋裏挑骨頭一般。

媽媽拿著一把嶄新的鐵鍁來了。

“查出啥問題來了?”瓦匠老婆半自豪半帶挖苦地問。

“你先別忙。”黑鳳紮住了口袋,絲毫也不放鬆地打開爐門,望一望炕洞裏的煙火。炕洞裏火十分均勻。黑鳳關上爐門,直起腰來,微微笑著,似乎滿意。

瓦匠老婆撇撇嘴道:“查完啦?找出啥差錯了?”

黑鳳仿佛無可奈何似的笑著,說:“怎麼能說是找差錯呀,人家是負責檢查工作哩!”

媽媽道:“那麼你就說一句話吧,老娘的工作,到底是‘上遊’?‘中遊’?還是個啥遊啊?”

黑鳳不理會媽媽的奚落,對媽媽的工作也不讚一詞,她要把各個環節都查遍,須知這一類的年輕人辦起事來都是一絲不苟的。恰巧她這時站在炕邊,忽然想起炕上還沒檢查,便說道:“我還沒檢查完呢!”說著伸手去摸一摸炕皮,覺得炕上的熱度也正好,她又把手伸到火口處,順手抓起一把包穀粒來,搭眼一看,發現有些包穀粒烘烤得有些過火,半邊兒的顏色變深了。

“你翻攪得不勤!”黑鳳抓著把柄了,說:“你看,這裏有些包穀顆子,半邊兒焦黃了,半邊兒還沒幹呢!”

瓦匠老婆目瞪口呆了。

女兒譏笑著繼續批評道:“還自誇哩,有啥可以誇上的麼?隻圖數量,不顧質量,隻圖多快,不顧好省……大夥還說要給你插紅旗呢,依我看,在批評欄裏點一回名才對!”

一說起點名,瓦匠老婆反倒被提醒了,王大嬸子的事,一下子湧上心頭,她倒奇怪自己怎麼竟把這事忘了。

“怪道呢!”瓦匠老婆衝著女兒說:“你對自家的親娘都是這個樣兒,動不動,就是你那點名,點名的!對旁人,不知該是怎麼樣了。”

黑鳳道:“媽,你這話就不對!你當我對自己親娘比對旁人要求得低一些是不是……這倒怪誰呢?”她指著烘烤過火的包穀粒說。

“這怪你!”媽媽毫不猶豫地說。

“怪我?”黑鳳覺得媽媽故意地跟她不講道理:“怪我什麼呢?”

“我一晚夕,都在村東深翻地,你在家裏烘糧食怎麼怪我!”

瓦匠老婆沒好氣地說:“你給我先把臉洗了,衣裳換了,我今天跟你有話說。”

“好吧。”女兒笑著說:“我倒擔心你沒啥可說呢。”

說罷,她先去洗臉,梳頭,然後準備換衣服。她拿起衣裳來看了一眼,又拋在一邊抱怨道:“你怎麼給我拿出這條褲子來了?”

這是一件綠底黃花夾褲,花色十分漂亮。

“咋?”媽媽問。

“我不穿!”女兒沉著臉說:“難看死了!”

媽媽驚奇地說道:“這還難看?什麼樣的好看?你還不知想要啥哩!”

“花花哨哨的像個什麼樣子?”女兒說:“不嫌紮眼!”

媽媽道:“姑娘娃不穿花,叫老漢們穿麼?”

“誰愛穿誰穿。”女兒執拗地說:“我不穿!”

“你就是難說話!”媽媽生氣地說:“成天在外不回家,一回來,就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你到底要穿啥?”

“穿製服褲!”女兒說。

“那舊得還能穿?”

“舊一點怕什麼?”女兒說:“你總是想把我打扮成個地主富農家的小姐!”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瓦匠老婆又忙著翻箱倒櫃。“你要啥,我給你尋啥就是。少拿大帽子壓人。”

“誰要你替我尋?”黑鳳說:“我自己不會尋!”

瓦匠老婆無可奈何地讓到一旁說:“好好好,你自個找去吧!我難道不知道歇一歇,自己暢快!”

黑鳳從箱底翻出一條褪了色的黑布製服褲子。隨後,順手把脫下來的髒衣服東丟一件,西拋一件。

瓦匠老婆抽鼻子斜眼地瞄著女兒嘟噥道:“別亂丟。自家換下的衣裳自家洗,像孫猴子撇瓜皮似的撇在那兒,想等誰替你拾掇呢?”

女兒道:“誰想給我拾掇,我也不讓!”

“說得倒硬!十八九、二十來歲的姑娘了,我才沒那閑精神侍候你呢。”媽媽嘴上這麼說著,一轉彎卻又一如往常地拾掇起女兒拋下的衣衫來。

“啊呀呀,好媽哩!叫你別動,別動,你老人家是咋啦嘛!”黑鳳十分不樂意地嚷嚷著。可是瓦匠老婆已經把收好的衣裳,一件一件泡在屋簷下一個大甕盆裏了。

“真要命!”黑鳳噘著嘴說。

瓦匠老婆尷尬而又不以為然地爭辯道:“啊呀,這娃!這可有啥使不得哩?你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呢……再說,你外頭的事情也忙,靠你呀,這幾件髒衣服,還不知要壓到啥時候哩。”

黑鳳感到實在拗不過思想固執的老媽媽,便半生氣半開玩笑地威脅著說:“你要再這麼麻煩我,明兒,我找個對象,嫁到山海關外遼東半島去。看你還能跟去?”

“滾吧,滾吧,越遠越好,眼不見心不亂,我落個自在。”瓦匠老婆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裏卻實在有點含糊呢。

黑鳳收拾停當,靠炕邊站著。她穿著那條褪色的西式黑褲,上身穿一件同樣洗過幾水的深色玫瑰紅小夾襖,剛剛梳洗過的烏黑發亮的大辮子垂過肩頭,襯著嫩白秀麗的頸項;從田野裏帶來的泥斑,通夜勞動生出來的困盹的顏色,全都洗除淨盡。有意裝束倒不見得會給人帶來光彩,無心打扮倒往往格外動人,這陣兒,她像大雨過後剛出水的一枝荷花,顯得那麼明淨,鮮豔。難怪瓦匠老婆也不肯將女兒輕易許人。

“你先前說,你有啥話要跟我說呢?”黑鳳笑眯眯地望著媽媽,等媽媽說話。

“我倒差點忘了。”媽媽說:“你一晚夕沒睡。先去睡一覺,睡起來,消消停停說。”

“噢喲,媽也,看你出的好主意!大家夥都在幹活,我倒躲在家裏睡!”說著伸手去摸鐵鍁,表示要走,“我昨晚在春蘭嫂那兒睡了一大覺呢!”

“不睡了,罷!”瓦匠老婆抬起手來止住黑鳳,接著說道:“那麼你聽著!媽對你也有了意見啦!”

黑鳳笑眯眯地望著媽媽:“有意見盡管往完說。”

“社員對你有反映!”瓦匠老婆又說。

黑鳳依舊笑眯眯地道:“說吧,什麼反映我也不怕。”瓦匠老婆望著女兒那一派倔強好鬥的模樣也無可奈何,便改換口氣,委婉地說道;“娃呀!當幹部要會當哩,在眾人麵前,不能跟在爹媽麵前一樣;爹媽嬌慣你,事事遷就你,旁人可不嬌慣你,也不能要人家遷就——”

黑鳳道:“我不要誰遷就我,爹媽遷就我,我也不願意;可誰也別指望我遷就他。”

瓦匠老婆道:“我是說,當幹部要待人和氣,辦事要合情合理,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亂來。”

“我咋亂來啦?”

“不能整天拿嘴頭子亂攻,到處傷人。”

“我攻了誰,傷了誰啦?”

“你連那些最沒事的老好人,也不放過手!”

“誰?”

“誰?芒芒媽!”瓦匠老婆說:“你是不是要給她家大門上,貼啥蝸蝸牛?”

黑鳳哈哈大笑,這本是春蘭說的,可是,事已至此,她又不願往春蘭身上推,便說道:“是是,我說過,說過。”

“你把人家家裏來的客也拉去劈柴?”

“對對對。”黑鳳笑著說:“是她們家的客,我抓了個飛差。”

瓦匠老婆道:“人家隻管給你說‘我是客,我是客。’你還說:‘我知道你是客!’……”

黑鳳哈哈笑道:“對對對,是這麼回事。昨天晚上來著那個客,說來真丟臉,還算是個青年呢,好沒出息,劈了不及一半,就瞅空兒溜了,害得我們直到雞叫,才把柴車打發走。”

“你還這麼得意,倒好像幹了件什麼值得獎賞的事情似的!”媽媽生氣地說:“現在全村都在議論這件事,當一件笑話說哩!”

“我才不怕他們誰議論哩!”黑鳳依舊笑著說:“你知道這客人是怎麼回事……春蘭對我說:那人離開她們生產隊,跑到王大嬸和丁四嬸家,白天晚上睡大覺,已經三天啦,前兩天我們檢查組沒顧上找她,恰巧昨晚上她自家送上門了……”

“那也不與咱們丁王大隊相幹!”瓦匠老婆說:“人家是外村的,到咱村是客!”

“是客又咋?全民大辦鋼鐵,客也不能例外。何況她也是咱這個管理區的。”

“怎麼說都是你的理!”瓦匠老婆嚷嚷道:“你知道王大嬸叫她到這兒來,是怎麼回事?”

“我才不管她是啥事哩!”

瓦匠老婆摳了女兒一眼,用鄭重機密的口氣說道:“那閨女是王大嬸費了好大周折,托你四嬸給她芒芒介紹的對象。”

“哦!”黑鳳停止了嬉笑,詫異地說:“我咋不知道?”

“你光知道給人過不去。你還知道啥?”

“那不過是春蘭隨便說一說。”黑鳳說:“嚇唬嚇唬她。”

“你可嚇唬得好哇!”媽媽生氣地說:“嚇出事來了。”

“怎麼?”

“把人家閨女嚇唬跑了!”媽媽說:“人家發誓再不到丁王莊來了。芒芒的婚事也叫你給一腳蹬了。”

“哦——!”黑鳳張大了吃驚的眼睛,老半天才說道,“我沒想到這一折。”

媽媽接著說道:“王大嬸一早跑來,向我學說了半天,最後一句雖然沒出口,可那埋怨你的意思誰也聽得出來。”

“她埋怨我啥哩!”黑鳳為自己辯護道:“他芒芒找不到媳婦,那怪他芒芒沒本事,他本身的條件還不夠高。隻要他對革命忠實,紅旗握在手裏永遠不倒,他不要跑爛襪子磨爛鞋到處去找,隻管坐在家裏,跑到他門上去找他的姑娘多著哩!”

媽媽不以為然地反駁道:“你倒把事情看了個簡單。自己把人家的婚事趕散啦,還編出這麼一大套話,替自家遮攔哩!”黑鳳大模大樣地走上前去,隔著約有兩張桌子遠近,以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在二叔麵前站住了。她依舊一言不發,抱有成見地等二叔訓話,一邊又跟鄰近的幾個老嬸擠眉弄眼地打招呼。她清楚地猜測到,大概是為了王大嬸的事,這位越來越見不得她的親叔父,要用他那不緊不慢,半點鍾才擠出一句的話,來教訓她了。二叔蹲在那兒一動也沒動,黑鳳雖然輕輕咳嗽了一聲,表示她已經來了,可是二叔仍沒抬起眼皮來望她一眼。說實在話,他對於自己的侄女也很不感興趣。他有他的為人,他既憎恨那班弄奸耍滑損害集體的家夥,也不喜歡這幫掄天舞地,絲毫也不循規蹈矩的年輕人。他不知該如何對付這班標新立異毫無畏懼的青年,特別是他這位侄女。在他們麵前,他總是不住地長出氣。黑鳳見二叔不住地唉聲歎氣,很不耐煩,要不是因為他是個隊長,黑鳳早就轉過身走掉了。黑鳳沒有走,索性轉過頭來望著別處,恰恰春蘭從大路上經過,正望著她叔侄二人的陣勢發笑呢。黑鳳也笑著對春蘭丟了個眼色,仿佛在說:你看看我這位親叔,該不該送到群眾大會上去整整風?春蘭也滿臉笑容地握著個小拳頭,在自己的眼睛前麵晃了晃,示意說:你可不要讓他!

“那你要我怎麼辦?”黑鳳說:“我該哭一場哩,還是該給他把人再抬回來哩?”

“我不和你辯!”媽媽生氣地說:“你自個捅下的窟窿,自個糊去!”

“我糊就我糊,我害怕他們誰哩!”

黑鳳雖然和媽媽爭辯,可是內心裏卻也第一次覺得,自己無意地做了件不應該做的事。她根本不曾料想到會有這樣的後果。無意間妨礙了人家的婚姻,攪擾了一個青年小夥子的私生活。日後,見了芒芒可該怎麼說呢!

她正在納悶,又忽然聽見二叔丁世昌在門外叫她。二叔的聲音是那般急促粗魯,仿佛她又做了什麼錯事似的。

黑鳳心裏很不高興。

第五章

“黑鳳在家麼?”那短促而粗魯的聲音又一次從門外傳來。“在——!”瓦匠老婆急忙代替女兒高聲向門外回答。回過頭來小聲責備女兒道:“你叔喊了你幾聲,你咋不言語麼?”

“到這兒來一下!”又是丁世昌那短促而粗魯的喊聲。“快答應嘛——!”瓦匠老婆指手畫腳地催促女兒。又趕忙回過頭去替女兒回答道:“就來了!”

這期間,黑鳳一直不聲不哼,不緊不慢,隻默默地向媽媽投去一瞥。

“這女子!”瓦匠老婆焦急不安地抱怨黑鳳,並一再囑咐道:“你可要乖乖的,聽你二叔的話,再不準沒大沒小地和你二叔頂撞……記下了麼……”

“那得看他說的話,該頂不該頂呢。”黑鳳扛起鐵鍁,向大門外走去。她出得門來,抬頭一看,二叔已離開大門口,隔著一條馬路,遠遠蹲在場邊的碌碡上,低著頭弄卷煙,靜靜地等著黑鳳了。黑鳳抬起眉眼來,不耐煩地望了他一眼,默默地向場裏走去。看見他那蹲相,黑鳳心裏就起了反感。

公平地說,這位叔父的蹲相,實在沒什麼可以讓親侄女反感的。這是一位不滿五十歲的健壯的農民,看上去卻像個四十剛剛出頭的人。他的個兒不能算矮,渾圓的肩背顯得格外有力;他有一副圓滾滾紅堂堂的深棕色臉龐,小胡子下麵長著一個小小的向外努出的嘴巴,顯得他仿佛整天在吹氣,又仿佛一天到晚在跟什麼人鬧意見似的;他那經常低下來朝下望著的眼睛裏,含著一種沉靜的目光,像那埋在灰堆裏不明不滅的餘燼,又好像他整天不停地在獨自想什麼心思。這一切,在黑鳳的眼裏,都是思想不開展的明顯的表征。

在他的背後,半個場麵完全展開在燦爛的陽光下。幾個老婆老漢,有的拿著竹笤帚,有的扛著凳子、箔子,在場上打掃地麵,支起箔子來預備曬棉花。他們夾說帶笑,熱鬧非凡。

的春蘭走了,還不見二叔開腔。黑鳳心想:“這怕是造氣氛,抖威風,擺官僚架子哩,表示事情嚴重。”她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很可笑,連二叔腳上穿的大布鞋、白布襪子、細心紮好的腿帶、幹淨整潔的黑市布夾褲、黑馬褂子、剃得明光閃亮的圓軲轆轆的大腦袋,都讓人一看就想笑。她眉裏眼裏顯露出一種調皮搗蛋的笑容,斜著眼向二叔望去,故意地像欣賞串鄉耍把戲的外路人似的,欣賞二叔卷煙的動作。世昌是個很有條理的農民,經他播種的麥行,像用粉線打過一般直,種子勻稱得像用手一顆顆擺上去的;他會給自己剃頭,會編筐、編耱、編牛籠嘴,逢到過年,他還會剪得一手好窗花。在生產隊的經營管理上,他實在是個好當家人。他把潤濕柔軟、剪裁得十分整齊的卷煙葉,一片一片,撕下煙筋,又把每根煙筋破成一模一樣細條,勻勻稱稱地擺在一層一層的煙葉上,細心地卷成一支卷煙,比供銷店老張賣的那些工廠裏製作出來的工字牌雪茄煙,還要高過一等。黑鳳輕蔑地笑著,聳聳鼻梁,二叔越是卷得細致,她越有成見:“他倒不如去報名當個煙廠的工人!”

“咳,咳!越來越沒樣子了!”二叔唉聲歎氣地嘟噥了一句:“亂七八糟,亂七八糟……”

二叔點燃了煙卷,見黑鳳沒跟他頂撞,便一本正經的訓開了。可是黑鳳根本就沒聽他訓。她隻聽見他那十畝地一苗穀的慢吞吞的說話方式和隻在喉嚨裏打轉的聲音,心裏卻在想著二叔在一部分青年幹部和青年社員中的孤立。本隊其他部門也對他有些意見。水利上有意見,鋼鐵上有意見……二叔卻是那麼固執,能拖的他就拖,能頂的他就頂,不能頂的他就努著小嘴頭子至死不言語,末了還是他的那一套,就連黑鳳自己也對他意見越來越深。她想起了她初回來那時,要搞試驗田,他不給撥好地;要辦個土化肥廠,他不給撥房子;要辦個氣象組,他不給買儀器;要辦個農業科學研究室,他不給時間;要搞百畝豐產方,他說茬口不順;要密植,他說旱原上沒水又沒那麼多種子;還當眾批評她不踏實,不像個農家閨女的樣子,一味地愛胡思亂想,想得個天花亂墜,根本不懂得一個麥顆是用一百顆汗珠子灌出來的……那時候,她吵過,哭過,搬過爸爸的麵子,爸爸找叔叔去圓場,叔叔把爸爸大訓一頓:“你就知道一味嬌慣你的女子!我可不能為了討你歡喜,拿上隊裏的錢財嬌慣她!”什麼話,真真氣死人!誰倒要你嬌慣來!人家要把血,把汗,把青春,把生命獻給社會主義,你倒說什麼嬌慣!她又想起來春天的整風,想起了社會主義大辯論,大字報,她想起她是怎樣發動青年,拿大字報把二叔家的大門給糊上的;想起在群眾大會上,她怎樣在空氣寂靜的會場裏,氣呼呼地跳上磨盤,放了頭一炮,那一炮正是瞄準了二叔的。她又想起,當時二叔那副又吃驚又憤怒又可笑的模樣來……

有時候,她也很同情二叔,憐憫二叔,覺得二叔也很辛苦。在她那看事簡單、帶有成見的眼睛裏,二叔仿佛是個被裹在人群的海洋裏的人,跟著巨大的人流走著,卻不知自己將要漂到什麼地方去似的。他慣於按照立春、驚蟄、芒種、白露等等四時八節的順序,平平靜靜地做莊稼;她覺得,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把二叔驚呆了,搞糊塗了。黑鳳深感這位做慣了小莊稼的毫無遠大抱負的二叔,有跟不上時代腳步的沉重的痛苦,她也曾幾次主動去找過他,想幫助他擺脫小手小腳的舊習慣,樹立起一往直前的風格來,但是每一次二叔都給她碰了釘子。“教訓我,你的年紀還太小!”他以大壓小地這麼說。有時他索性說道:“你不如在社員大會上提個建議,把我這副隊長的官帽給摘了!”黑鳳十分生氣,後來也就不理他了。她能躲就躲,躲不開就由他唉聲歎氣,自己則少言語。說句公道話,黑鳳雖有年輕人的一切長處;但她還沒有足夠的工作經驗,來全麵地理解自己的二叔。

二叔訓了一陣,又吸了一陣煙,最後喃喃地說道:“……不如把你的檢查員職務卸了!”

“什麼?”黑鳳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忽然聽見二叔說出這麼句話。

“我說,不如把你的檢查員帽子卸了。你自己卸也行。”二叔世昌依舊低著眼睛望著地麵,不冷不熱地說:“公社老張提你當檢查員,當時我就覺得不合適。”

黑鳳嘴上沒說心裏卻說道:“我倒覺得你當隊長才真正不合適哩!”

“你覺得咋樣?辭了好不好?”二叔問。

“為啥?”黑鳳毫不在乎地問。

二叔木木訥訥地挖苦道:“你的頭火太大,腦子太熱。”黑鳳心裏有譜,知道背著公社老張同誌來撤她檢查員的職務,二叔還沒這個氣魄。他一定另有目的。因而她不再爭辯,看二叔還要說什麼。

二叔見她默默不語,不像往常那樣言詞激烈,以為把她打中了,便趁勢說道:“你成天這兒找毛病,那兒尋不是,雞蛋裏挑骨頭,辦了個牆報,在你那批評欄裏,人不分老幼,事不分大小,整天價三齊王亂點兵,點得全村老幼都不得安生……”

黑鳳嘴裏不說心裏想道:“啊,見我不說話,他的口才倒流利起來了!”

二叔仿佛等她爭辯似的停了一會兒,不見她張嘴,便有理十分地問道:“三福老爹也是個保守派?”

“哦!事情原來從這道犁溝裏冒出來了。”黑鳳心裏想道:“我還當是王大嬸的事呢!”

“你怎麼不言語?”二叔要她回答:“三福老爹是不是一個老保守?”

“他和你是一派。”黑鳳故意開玩笑地說著刺了二叔一下。

“那麼我又是啥派呢?”

黑鳳很想直說:你是個促退派。可是覺得這帽子太大,怕二叔真的跳起來,因而話到口邊,又咽回去了。

“說呀,怎麼又不言語了?”二叔穩穩當當挖苦侄女說:“你把我鑒定一下,看我是個啥派?”

黑鳳笑道:“你是啥派,你明白。”

“我當然明白!”二叔有點動火了,但他停了一陣,把火氣壓了下去,然後說道:“三福老漢和我一派,那也不錯……你怎麼還要給他畫什麼眼鏡?”

“誰給他畫啦?”

“你,還能有誰!”

“誰說的?”

“他自個說的。他三更半夜跑到我那兒告你的狀。”二叔說:“你把老漢半路上擋住,叫他跟你破柴,這倒罷了,破柴是緊急事,你自動找人完成任務,我也答應了,我不能說你有啥錯。你不該要幾十歲的老漢跟你們比,臨末了,還要畫啥墨眼鏡!你這是從啥地方學來的?”

黑鳳笑道:“這倒是三福老爹無意中教給我的。”

“他教給你的?”

“對啦。”黑鳳說:“當初,我在村裏念書,有一回,背書沒背過,三福老爹對我們劉老師說,鳳娃背書背不過,給她畫副墨鏡,讓她戴回去吧!”

“他是老人,跟你們娃娃家耍笑,沒什麼要緊。”二叔說:“你怎麼能沒老沒小地耍笑你老伯,拿畫眼鏡回敬他?”

黑鳳解釋道:“那原不過是一句話,又不是正式的紅旗競賽,誰倒認真過。那三福老伯不過是比輸了,自己心裏不踏實罷了。”

“你總是把老漢整得不輕。”二叔固執地說:“要不,他不會跑來告狀……你的那一套,我也領教過不止一回了。”

黑鳳憋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二叔生氣地訓斥道:“笑、笑、笑,你還笑!”他的眼睛瞪得像兩個圓扣子,嘴巴又突得長長的。

黑鳳瞧著他這模樣,想起春天向他開炮時他那副模樣來,不由得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還笑,還笑,這是開玩笑的事!”

“這不是開玩笑,可全是成見。”黑鳳故意口氣強硬地笑著說:“他不告狀,我倒把他忘了。他這一告啊,倒提醒了我,我非把眼鏡給他畫到眉眼上不可。難道四個人比賽,不是他的成績最落後?”

“他年紀最大!”

“他幹勁最小!”黑鳳有意要氣一氣親叔,“換朝大叔不也是個老漢?”

二叔氣得直搖手,搖了一陣,說道:“你總是這麼強,總是這麼強……你從小就……我向來就不讚成你爸那麼嬌慣你……想當年,我對你抱的希望也不小,勸你爹媽送你念書,如今……咳!全是叫你爸你媽把你慣壞的……慣得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黑鳳立刻收起了笑容,很不高興地望著二叔,冷冷地說道:“叔!你還有啥話沒有?再沒啥說,我可要走了。”

“我的話還沒說哩!”二叔搶著說。

“那麼你就快說!”

“你急啥?”二叔斥責著,歇了一歇,他接著說道:“既然當初你自己硬要回來,你就該老老實實當個好社員,派你做啥活你就踏踏實實幹……”

“我幹活幹得不好?”

“我是說……”二叔吸了口煙,接著說道:“咱是鄉下人,這鄉下人不講究旁的,就講究個老實厚道;越是個老實疙瘩,越得人愛,嘴尖毛長的,人不喜歡。無論啥事,要顧到鄉俗,不能自己咋個想就咋個來……”

“還革不革命啦?”黑鳳頂撞了一句,恨不得馬上就走開。二叔的話,她也不再留心去聽了。

二叔斜盯了侄女一眼,說道:“革命要靠大家革哩……該是你分內管的事你管,該是旁人決定的事,你少亂插言,不要攬得太寬,別的幹部沒法子安排工作……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提呢。往後你可得留意……一句話,你以後不能再隨便幹涉隊上的工作。”

黑鳳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咋幹涉你的工作啦?”

“這就好!”世昌進一步找補著說:“你去吧,趕快到地裏去,有該叫你的事,我會打發人去尋你。沒事不要整天到處亂鑽。”

“還是老一套,就怕我打破他那一板三眼的陳規舊習!”黑鳳像急於擺脫什麼負擔似的匆匆走開了。她離開親叔,抬頭望一望周圍的田野,頓覺格外寬闊明亮,仿佛剛從蒸氣迷悶的澡堂子走出來似的,覺得呼吸也頓時暢快了。她巴不得遠遠離開自己的叔父。她覺得跟他在一起待久了,她的坐相站相都會顯得四平八穩,她的大腦,也會被他的話磨出一層厚厚實實的繭子來。隻是,她不明白,二叔為啥忽然要找她談話?真是為了三福老爹嗎?顯然不是,三福去告狀是可能的,二叔當然知道她決不會為了一個臨時性的比賽,就給一個比輸了的老漢去畫眼鏡。究竟為了什麼?他說了半天,一句有趣味的話也沒說出來,簡直等於什麼事也沒做,什麼話也沒說,沒一句新鮮話,全是熱剩飯,而且又說得含含混混。可是二叔忽然找她訓話心裏一定有計算。那麼是什麼呢?至於對她的批評和指責裏,是不是還有什麼合理的對她有益的成分?她是連想也不去想的……

一陣地老鼠車的吱吱呀呀的聲音,迎麵傳來,打破了她的沉思,抬頭一瞧,迎麵來的不是旁人,正是保管主任三福老爹,他推著一輛匍匐在地的地老鼠車子,車上放著兩個大老籠,老籠裏雪白的棉花堆得像兩座小山包。在他的身後不遠,許多搬運棉花的人,拉架子車的,用扁擔挑的,用背簍背的,都絡繹不絕地從保管室的大門口走出來。

黑鳳讓在一邊,淘氣地笑著,對三福老爹說道:“大叔!你還告了我一狀呀,啊?”

三福老漢氣呼呼地頭也沒抬地從黑鳳身邊擦過去。

黑鳳又道:“可是你的官司沒打贏!”

三福老漢愣了一下,站住了,扭過頭來,懷疑地望著黑鳳。

黑鳳笑道:“明白沒有?官司你沒打贏!”

三福老漢愣了一陣兒放下車兒,說:“我不信你叔能讓你這麼胡來!”

黑鳳笑著威嚇道:“我把你和我叔一齊拾掇哩!你倆走的是一條路線!”

三福老漢信以為真了,他手腳不安地嘟噥道:“你這娃,耍笑我老漢還不夠,還要和你親叔過不去!”

“誰叫他包庇你!”

“我沒啥不是處!”

“你跟我們比輸了!”

三福老漢幹生氣,卻沒話說,黑鳳見老漢急了,便笑著說道:“念你今天這麼積極,帶頭出力曬棉花,我決定把那副眼鏡給你免了!”

三福老漢這時才發覺黑鳳前麵說的話是跟他開玩笑,精神輕鬆起來,繃住笑容說道:“你這女子真淘氣,叫人不知該咋對付。”

“不管咋對付都行。惟隻有告狀可不算好辦法。”黑鳳笑著說。接著又抱怨道:“你老叔為啥不直接問問我……我倒啥時候要給你畫來?真要給你畫當時就畫了……我知道你告狀的目的,是一心想把我的檢查員牌子摘了,是不是?”

三福老漢支吾道:“不光我一人有這意思,你叔也說,這意見可以交給隊委會考慮考慮。”

“慢說我叔,就是我爺也不行!”黑鳳堅定地說:“我絕對不讓他們撤我這檢查員……把我一撤,他們就會優哉遊哉甘居中遊了……回頭見吧,大叔,不要忘了我的話。”說罷就揚長走了。

三福老漢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推起小車向曬棉場走去。

黑鳳走不多遠,又在背棉花的人群裏遇見春蘭。“三嬸的病好些沒有?”黑鳳問。

“還不見起色。”春蘭走出人群,挨著黑鳳說:“這陣兒稍微安靜些,睡著了,我趁空出來背背棉花,聽說明後天,就要往收購站去送?”

“就是的,在售棉上,咱們隊也得爭個紅旗隊才行!”

春蘭又笑著小聲問道:“你叔剛才氣凶凶地尋你幹啥?”

“還不是老一套!”黑鳳說著笑起來,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最後說道:“還說了些啥,我也沒聽見,我就沒用心聽他的!”

春蘭道:“不要聽他的,聽了他的話,啥新鮮事也進不了丁王莊了,還說啥改變農村舊麵貌哩!”

黑鳳讚同地點點頭,說:“我不會向他們讓步,除非我離開丁王莊。”

春蘭點點頭,接著問道:“你上哪兒去?”

黑鳳說:“我去看看西頭幾家把包穀烘完了沒,回頭再跟突擊隊去把那點沒翻的地翻完。再有半晌工夫,咱就全部幹完了。”

“我正尋思,你怎麼掂個鍁,不朝東去,倒朝西走呢?”春蘭說:“還當你是上西頭找芒芒去的。”

“芒芒回來啦?”黑鳳問。

“咋?你還沒見?”

“沒!”

“天不明就回來了。”春蘭說:“前一陣兒,我還見他在辦公室和世昌叔說話哩……聽說鋼鐵上又要調人。”最後這句話,春蘭把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是在向黑鳳透露什麼新奇的消息。

“真的?”黑鳳興奮起來。

“我親自聽到的。他和世昌叔在辦公室研究了大半天。”黑鳳道:“正好咱把地裏的活做得差不多了,隻剩了一點小尾巴,要早幾天,還不好辦哩。”

春蘭焦急地說:“我真倒黴,媽病得起不了床……你說我該咋辦呢?”

黑鳳安慰道:“三嬸的病當緊。你隻管好好服侍三嬸,別的事,暫時不要想它。”

“唉……我倒不如把他叫回來替換我。我進煉鐵場去。”春蘭說的“他”,指的是自己的丈夫。

黑鳳笑道:“那怎麼行呢?爺爺奶奶們都罵咱這夥毛鬼神女子居心要把世事弄顛倒哩,你可真是要把世事往顛倒著弄呀!”

“你倒轉變得快!”春蘭生氣地笑著說:“事情沒擱到你身上。”

“不要犯愁啦!”黑鳳說:“等三嬸病好了,不用人侍候了,你再去,還不是一樣嗎?”

春蘭笑道:“你這才算出了個正經主意……可不能把我忘記了。”

“不會的!”

春蘭正要走開,忽又停下來問道:“咳,黑鳳,佩印這一向來信沒有?”

“來過。”黑鳳說。

春蘭道:“你回他信了吧?”

“還沒顧上。”黑鳳抱歉地說。

“你總是個顧不上!”春蘭責備著說:“回封信吧,啊?”

“好的!”

春蘭又說:“聽說,你總是隨便從日曆牌牌上扯張日曆,給人家寫信,是不是?”

“那有啥關係?”黑鳳笑著說:“話說明白就行了。”

“那可不好!”春蘭說:“人家會咋想呢!”

黑鳳笑道:“好了,好了,我弄點好紙就是!”

春蘭背著棉花走了。黑鳳想到那個薛佩印,又想到了芒芒。她拿不定主意,在那個客人的事情發生了之後,她倒是該等芒芒來找她呢,還是她自己主動去找他,向芒芒和他老媽解釋一回。如果芒芒自己願意追求李月豔,她願意親自到楊李莊去,把那個名叫李月豔的姑娘找回來,介紹給芒芒,給芒芒出點力,辦點好事。啊!芒芒也許真心情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