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爸的憤怒(3 / 3)

馬阿不都拄著槍,束手無策地站在一旁。太陽落在西山後,寒冷,從冰雪間向四方漫流。

在馬外保家的草房裏,夜已深沉。

許多人圍著馬外保,他疲憊地躺著。工作組老王仔細地給他洗了傷口,用潔白的繃帶紮起來。老阿媽端著溫開水站在炕邊灑著傷心的淚。油燈擱在木櫥上,李同誌伏在燈下作記錄,阿不都滔滔不絕地講著,村代表和另外幾個披著破羊皮襖的人圍在一旁,七嘴八舌地插著話。火壺在門邊吱吱叫,冒著蒸氣。一隻粗糙的手,給火筒裏添著柴。

“人已經逃走了許多,都帶著槍。大家都想家,不想幹了,想過平安日子。馬亞古柏也一樣……”

“那他為什麼還要鑽到雪山裏不回來?”李同誌冷靜地問,手指輕輕彈著記錄紙。

“他不敢!”馬阿不都緊接著說,一隻手無目的地捏弄著衣角:“他常常一個人呆呆地望著野牛溝,看樣子他還是想回家,他的脾氣很躁。大家吵著要他帶隊投降。他說:‘我年輕,我做事沒經驗,我把大家引到崖邊上了。前麵是萬丈深溝擋住我們,後麵是機關槍趕著我們。前頭沒有路,後麵也回不去了,你們看怎麼辦吧?’可是參謀長反對他:‘馬亞古柏隊長,我們能這樣去投降麼?弟兄們!你們都甘願就這樣認輸麼?’有人反對他說:‘這不算羞恥,事做錯了,認輸是應該的!’他說:‘那我們當初為什麼起來鬧呢?鬧到這步田地!’有人說:‘回去還不遲!’他嚷著:‘不!已經遲了,解放軍不會饒恕我們的,有人給我們送信:我們回去一個也不得活,要投降,我們先得打個勝仗,再擴充些人,再叫解放軍給咱們劃個地盤。’馬亞古柏也說:‘我現在怎敢去見我阿爸?’”

“你們在雪地裏吃什麼?”誰插了一句。

“黑夜出來拉羊拉牛唄!”

“派去找你們的人,你們沒見麼?”

“沒!我們一天挪幾個地方,誰也找不到我們。”

“那你們就不和外邊人來往?”

“有來往。”

“誰?”

阿不都打量著房子裏的人,看著村代表。

“這裏都是自己人。”村代表回答。

“有來往,和七少君!”阿不都低聲說。

“唔!”李同誌點點頭:“他不是去勸你們投降?”

“勸我們投降?”阿不都吃驚地隨即蔑視地唾罵:“呸!勸我們投降?見鬼!”

“我們早說過了,什麼事都會壞在他的手裏。他想作弄馬亞古柏保護他的公館、花園、林棵,保護他的土地和金銀,他會去勸降?”人群亂哄哄的你一句我一句的議論著。

“他要求了幾次,要去勸馬亞古柏,我們沒有答應。”李同誌停了一下,接著說:“他就自動去了,他說他也要立一功。”

“立一功?哼!”馬外保憤怒地掙紮要坐起來,老阿媽按住他:“立一功?這就是他立的功呀!”他指著自己的頭:“因為我看見了他,他怕我給政府報告,他怕我把馬亞古柏叫回來。他恨我站在解放軍一邊,他怕我算他殺我大兒子的血賬!”他激憤得全身戰栗,拳頭狠勁捶打著炕。

馬阿不都憤憤地又接著說:“今天他去了,他說,‘解放軍修好了牢,磨快了刀,專等你們哩!外保阿爸被扣起來了,野牛溝的人都成了解放軍的情報,要把馬亞古柏和他全家一齊開膛破肚,剩下的要削腦袋。’他叫我們在野牛溝掛幾個腦袋,顯一顯威風。”

“馬亞古柏有什麼表示?”李同誌問。

“馬亞古柏聽了這一套話,臉都氣青了,他咬著牙說:‘我死也要死得夠本!’”

“狗東西!”低沉的雷樣的聲音在人群中滾過。

“他給我們五百白洋,叫我們幹下去,他說:‘短缺什麼,派人去找我!’這就是他的‘勸降’,他立的‘功’!”

火壺沸騰著,蒸氣彌漫著屋子。

人群沸騰著,怒氣充塞著屋子。

“把狗東西抓起來!”

“先不要著急!”李同誌沉著地說。

“惡狗一定要拿鐵繩拴起來,不然它會趁你不防在你腿上下口呢!”

“可是我們把鐵繩還沒預備好!”李同誌平靜地說:“咱們的政策是不能隨便抓人,我們一方麵得向上級請示——”

“真憑實據都有了:有外保阿爸的傷證,有阿不都作人證。”村代表張奴海激憤地捶著櫃子,口沫飛濺到李同誌的臉上。

“我敢和他到公堂上對證!”阿不都舉起手,堅決地說。

李同誌沉思了一下:

“這些當然都沒問題,現在是鐵證如山,逮捕他並不違反政策,因為他勾結土匪,支持土匪,反對革命。可是,咱們不能冒失,咱們隻有工作組有幾支槍,民兵的武器還沒到手,而七少君藏的武器還沒完全交出來。據說,他小舅子還在他家裏,可能還有機槍。萬一發生了衝突——而且,馬亞古柏上了當,最近幾天可能會來報複。”

大家沉默著。

“依我的意見,連夜派人到團部去,請他們在拂曉前派部隊來。”

“這樣妥當!李同誌講得有理。”老人們首先表示讚成。李同誌寫好信,細心的折疊起來。老王帶著兩個年輕的民兵出發,李同誌再三叮嚀:

“你們得跑快些,六十裏路,現在已經閃過半夜了。騎馬去趕快送到。”

老王拿著信,問道:

“老李,這樣看來,馬亞古柏還能不能爭取過來?”

老李思考一下說:

“有可能,馬亞古柏是個年輕人,幼稚,受別人利用,現在雖說敗了,可是又有人背後支持他,蒙蔽他,鼓動他殺人,想讓他越陷越深。我們應該把他拉出來。”

送信人走了。李同誌告訴村代表:“派人放哨,把七少君監視起來!”

“我已經安排了!”張奴海說著:“李同誌,你搬到我那裏住吧!阿不都也跟咱們一道,今黑夜要多操一點心!”

馬外保轉過臉:

“對著哩!你們住在一搭兒好些,多操心溝口。這一頭,七少君的院子,我防著。”

“你應該好好將養一下,你有傷,不要見風。”

“不怕,我的叉子槍,頂事著哩,我這一點傷也不礙事。”人走後,馬外保叫他的女人把牆上的槍取下來,細細檢查了一遍,備好鉛彈和火藥。阿媽到院子裏,把梯子搭在西邊的屋簷上。這間屋頂,正對著七少君的前樓窗。

夜,靜得怕人。全村所有的狗像事先商量過似的一起豎起耳朵,屏著呼吸,一聲不響的等待著什麼。貓頭鷹躲在村邊的樹枝上,發出死聲怪氣的哀號:

“嗚,嗚,哈哈……嗚,嗚,哈哈……”

一種捉摸不透的威脅,逼近了野牛溝。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突然,溝口外傳來一聲尖銳而緊促的犬吠,吠聲傳到後溝最末尾的人家。接著,所有的狗像得了號令似的一起雜亂而瘋狂地吼叫開了。

一個明亮的信號彈,拖著綠色的帶子,從七少君花園裏升起。頃刻間,溝口外,遠遠傳來馬的嘶鳴。村代表張奴海的樓上,發出第一聲暴烈的槍聲,霎時,槍聲從村外四麵八方一齊響起來。野牛溝沉浸在戰鬥的緊張裏,每間房屋上,都站著、蹲著、爬著神情緊張的人。

野牛溝窮人馬外保的兒子馬亞古柏,受了野牛溝暗藏匪徒的唆使,前來襲擊野牛溝的農會,生和死的激戰開始了。

馬外保翻身起來,摸下炕,爬上屋頂。他的女人正跪在屋後的短牆下,緊握著槍,直盯著七少君的高樓。

“有動靜麼?”馬外保接過槍。

“有,像是搬什麼東西,齊裏空通的!”老阿媽仍盯著前麵,急急地回答。

馬外保站在一處突出的牆垛下,向溝口望去,隻見溝內半山坡上張奴海的院子裏,高突在房頂的樓子上,向溝外和大路上伸吐著長長的火舌,一條條紅色的鏈子,在峽穀口織成一道不可逾越的火和鐵的柵門,任誰也挨近不得。從溝外和兩旁的山塄上,火紅的彈道,噝噝地流向張奴海的樓頂,織成一層嚴密的天羅地網,手榴彈時時掘開地麵,掀開屋頂,激起火的浪濤。戰鬥在猛烈地進行,槍聲,手榴彈爆炸聲,人喊馬叫犬吠聲和著急促而悲憤的牛角聲,使野牛溝所有的房屋、樹林和山崖都卷入恐怖、緊張和憤怒中。

人們在四處的屋頂上,把目光都集中在張奴海的院子裏,提心吊膽地觀看戰鬥的進行,約莫有一個多鍾點,匪徒們還無法進溝,槍聲也漸漸稀疏了,人們鬆了一口氣,開始聽見有人說話,後來聲音漸漸大了,這個房頂和那個房頂上的人也互相搭話了:

“有辦法,真有辦法!”

“四支槍擋住了土匪!”

“再過一陣,部隊也許就會趕到。”

膽大的人順著山腳,從溝口跑進來傳話:“嗨!你們聽呀,最少已經打死了五個土匪!”

“你們看見沒有?土匪已經碰到石崖上,沒有辦法了!”

“唔,說不定打算逃走呢!”

“張奴海的樓子蓋的也好,那是一個製高點,控製溝口再保險不過了。”當過幾年兵的人以行家的口氣評判著。

馬外保沒言語,風掠拂著他頭上的繃帶,吹亂了他的胡子,他惱恨的想著馬亞古柏,他想他是因為恨他:“他打進村子來不好,他如果逃走了也不好。”他有些心煩意亂,仍呆呆地望著溝口。張奴海的樓子上槍聲不曾停止,突然,在他的身後,爆發了一連串震耳的聲音,一排排火鳥正從他的頭上高高掠過,又在張奴海的樓子上發出一連串的回聲。他急忙扭頭去看:七少君的樓窗洞開了,一串串火鳥正從那黑暗的洞穴裏飛出——一挺機關槍架在窗台上。他又回過頭去看,張奴海的樓子上的槍聲停止了,匪徒們呐喊著拍馬接近溝口,機槍掩護著他們。馬外保氣得全身都要裂開了,他急得吼叫他的女人:

“怎不看好!”他的裹著繃帶的頭依在槍托上。

“嘎啦……啦……啦……”叉子槍在老阿爸的肩頭開口了,像一頭凶猛的獅子似的火團,滾滾撲向對麵的窗口,破碎的玻璃片、木框和石塊紛紛落下來,機槍啞了,窗裏有雜亂的聲音,樓梯上有響聲。

“狗東西!再叫你試試!”

“嘎啦……啦……”叉子槍二次叫開了。對麵高樓卷入火藥硝煙和破碎木石裏。

機槍啞了。

張奴海的樓子上槍聲又叫開了。屋頂上的人們興高采烈地喊著馬外保阿爸,送來稱讚的話語,他沒有理會,一心一意關注著溝口。樓子上的槍聲突然停了,匪徒們邊射擊邊接近溝口,樓子上依然不見還擊。“他們子彈打完了!”馬外保擔心地說。頃刻的寂靜,突然,匪徒們的馬群湧進來;一股湧進張奴海的院子,另一股衝到村裏來,屋頂上的人們用石頭向騎匪襲擊,整個野牛溝一齊呐喊起來,匪徒們抱著頭竄上一個高坡,用火力把抵抗的人們趕到房下去。馬外保舉起叉子槍向匪徒開火,一個土匪從馬上滾下來了,又一個滾下來了。其他同夥像懾於射手的名聲似的,沒有還擊,卻呼嘯著拍馬向溝口湧去。火光裏馬外保看見為首的一個土匪,頭戴狐皮火車頭帽,高舉著槍,騎在一匹棗騮馬上,像粘在馬上一樣,奔跑如飛。

“那不是馬亞古柏麼!”老阿媽驚叫著。

憤怒燃燒著馬外保,他未加思索,鎮定地舉起叉子槍,瞄著棗騮馬上的人。老阿媽看著他的舉動,驚叫了一聲:“啊呀!我的尕娃呀!”她猛撲上去,抓住馬外保的腕子,“嘎啦……啦……啦……”叉子槍向棗騮馬開火,可是被老阿媽扯得偏到一邊了。馬外保氣得咆哮起來,他正要二次舉槍,老阿媽猛一把將槍奪去,壓在懷裏,死死不放。

此時,張奴海的院裏傳來亂哄哄的聲音,嘈雜的人群,似乎是從院子裏湧出來又湧向河灘,人群中點著十幾枝火把,不久,河邊又升起幾堆熊熊的火光。馬外保急急向那裏跑,他忘卻了一切危險。

河邊,一排高聳入雲的白楊樹,四條繩子拴在楊樹上,緊緊捆著四個人:中間是李同誌,他的衣服被撕破,嘴角上滲出鮮血,他仍平靜地巡視周圍;他的右邊是張奴海,一張憤怒得肌肉抽動著的臉上糊著血和泥;再靠右是工作組的老周,那個平常不愛說話的陝北人,他仰著臉扭在一邊,對匪徒們野獸般的威脅,現出冷冰冰瞧不起的神氣;在另一邊最末的一個是馬阿不都,他的一雙絕望的眼睛,死死盯著匪徒,他似乎很不服氣。火光照耀著他們,他們的心似火樣的燃燒。在他們的麵前,匪徒們亂七八糟地聚成一團,另一部分散在溝口的山坡上,封鎖著村莊。全村人心情驚恐地被封在屋子裏不得出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馬亞古柏騎在馬上,用手按一按歪在一邊的帽子,勒著馬韁揚著鞭子,尖鼻參謀長騎著鐵青馬,皮鞭指著馬阿不都:

“讓你放哨,你就偷跑了!又拿槍和我們作對!說!誰叫你逃跑的?”

“我不願再跟你們鬼混!”阿不都憤憤地吼著。

馬鞭狠狠地落在阿不都的臉上。

馬亞古柏指著張奴海:

“奴海老哥!怎麼連你也作了解放軍的情報了?你想出賣我們,滅回滅教麼?”

“放屁!滅回滅教的不是解放軍,是你們這些土匪,你們搶人,殺人!安拉乎叫我們和平,可是你們……”砰!砰!尖鼻的皮鞭落下來了。

“你敢說我犯教規,等一會我叫你後悔!”馬亞古柏的眼睛移到李同誌身上:“你,咱是認識的,你是個好人。不過,你不該組織什麼農會,建立民兵,下命令殺我們!我盤算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

李同誌嚴肅地但是沉靜地說:“馬亞古柏,你太年輕,你上了別人的當,聽信了壞人的一派胡說,不過,隻要你從現在起改邪歸正,我們還會寬待你,如果你還要執迷不悟,你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本來我不想為難你。”馬亞古柏帶著一種豪氣說。話頭一轉:“可是你不該抵抗,還打壞我們好幾個人——”尖鼻馬二虎接著說,瞪著陰毒的眼睛:“我們不宰你,弟兄們的仇怎報?”

“那隨你們的便。不過我還想再警告你們,你們不過是反革命分子的一條狗,是人家腕上的一隻狼鷹罷了;你們跟上別人幹反革命的勾當,你們殺人放火,利益是人家的,罪名卻落在你們頭上;有人把你們報告給了我們,說當土匪的都是窮小子,想要謀他的財產,要我們派部隊消滅你們。反過來又跑去給你們說:我們要把你們開膛破肚,要你們來踏野牛溝。告發你們的正是組織你們當土匪的人。你們應該想一想:解放軍是中國各族人民的軍隊,他消滅了各族人民的公敵蔣介石、馬步芳,解放了各族人民,各族人民都擁護我們。可是,你們卻和各族人民作對,和你們的父母作對,你們倒是為了什麼?現在,居然要殺害工作幹部!你們一定難逃法網。你們麵前有兩條路:一條是活路,就是改邪歸正,做個好百姓。胡作非為下去是一條死路。任你們選吧!”李同誌昂著頭,一雙鎮定銳利的目光,刺著匪徒們的心窩,一字一句都像鐵錘般震響著匪徒們的心弦。馬亞古柏無語地掃視著他的部下:有的低著頭,有的左右觀望,匪群裏漾著細微的波動。

林裏傳來更急的犬吠,人聲漸漸嘈雜,開門聲,腳踩著房瓦聲,腳步聲混在一起。從溝的最裏麵閃動著火花。馬亞古柏失掉主意,二次掃視著他的部下,看看他的尖鼻參謀長,馬二虎也現出迷惘的神情望著他。

這時,山的轉角處,升起一個綠色的信號彈。參謀長微震了一下,像被信號刺了一下似的,他急忙抽出馬刀,瘋狂地、凶狠地對著被捆綁的人,咬了咬嘴唇,眯起一雙狼似的眼:“嘿,嘿嘿,不在你說得天花亂墜,今天你別想逃脫我們的手!”他歪著頭望著馬亞古柏:“該動手了!”

馬亞古柏有些困惑地左右張望,仿佛要找出個答案似的。尖鼻參謀長揚著鞭子指著最前邊的匪徒吼道:

“動手!”

馬刀出了鞘,閃著寒光。

突然,一個頭上包著白繃帶的老頭子,撥開人群,站在刀口下,深陷的眼窩裏冒出怒極的火焰,聲音像銅鍾似的響著:

“馬亞古柏!”聲音震得白楊發抖。

他的青紫的嘴唇和蒼白的胡須微微地顫動,他一手抓住尖鼻參謀長的鐵青馬的轡頭,狠狠地把馬頭推到一邊去,聲音像雷吼一樣:“你給我等一等!”吼聲使山峰打顫。

誰不認得有名的獵人?誰不認得眾人敬重的馬外保老人?要執刀出來的馬舍裏夫愣住了,困惑地望著馬亞古柏。尖鼻參謀長趁機退到匪群後邊去了。

林裏的男女老幼齊湧到村口來,膽大的走到了馬亞古柏的馬旁。

馬亞古柏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手足無措了。

父親嚴厲的聲音:

“馬亞古柏!好兒子啊!胎毛還沒褪盡,你竟然殺到咱家的門邊了!你竟然和你的父母,和跟你一樣窮的鄰人作對了!壞東西!”

馬亞古柏想要辯解的神情……

父親的聲音阻擋了他:

“殺死你阿哥馬克裏木的是誰?把你的阿爸從鄰近獵場趕到遠山的是誰?以前把咱們往死路上逼的是誰?今天解救咱們窮人的又是誰?你瞎了眼麼?你就看不清誰是冤家?誰是朋友?”

馬亞古柏低垂著頭。一隻手盲目的抓著馬鞍橋。

“還不快給我下來!”父親嚴厲地命令。

馬亞古柏下了馬,規規矩矩地站立著,兩手無力地垂下,低著頭。

“頭抬起來看我!”父親又嚴厲地命令。

馬亞古柏抬起頭,望著父親巍然挺立的身子:是那樣的高大無比,連周圍所有聳立的白楊和山峰都顯得渺小了。

“看看我的頭,紮著繃帶,這是槍傷。這槍傷是昨天把你們從溝底嚇跑了的那次槍聲,這槍是那個騎著大白馬的人,對準我開的!也就是送你們五百餉洋,叫你們今天來洗野牛溝的的人!”

一股寒流湧過馬亞古柏的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又垂下了頭。“他怕我把解放軍對咱的好處告訴你,他怕我把你叫回來,因為我是李同誌派去叫你們回來過日子的……我被他打倒了,幸好沒有亡命,是他——”他指著馬阿不都,“是他攙著我回來的。王同誌又給我洗了傷口,上了藥,包紮起來。他們都是阿爸的恩人!”他喘了一口氣:“你是做害自己窮朋友的‘英雄’,你是殺你阿爸恩人的‘好漢’,你這個不知羞恥的東西!”

他命令似的喊著:

“還不把他們放開!”

馬亞古柏掃視著他的部下,一個臉色紫紅的中年人走出來,解開了四條繩子。

“把槍拿過來!”外保阿爸再次命令。

馬亞古柏像知錯的孩子,順從地照著父親的命令去做。馬外保接過槍,憤怒而堅定地吼道:

“解放軍有寬大政策,能寬大你。可是我不能寬大你!可惡的東西!我當初不該養你!現在,我不該讓你活著!”他舉起槍,嚷道:“往河邊走!”

馬亞古柏嚇得蒼白的稚氣的臉上,現出恐懼的哀求的神色,突然撲在阿爸的腳下,懇求著:

“阿爸,我錯了,我是受人愚弄了……”

李同誌上前拉住馬外保老漢的手,拿過了槍,勸道:“老阿爸!不能這樣。他年輕,受了壞人愚弄,現在他既然知道悔過了,就寬恕了他吧。況且,他還是咱反匪特的見證人!”馬亞古柏的部下,幾個年紀稍大的人也過來勸說:

“老阿爸!我們是錯了。今天李同誌的話,和你的一席話,把我們叫醒了,我們一定改邪歸正,是你救了我們。可是你又要把他宰了,如果我們的老人也把我們宰了,你能算救我們?”

一陣沉默,血液在每個人的體內湧流。

“好吧!大家講了話,我也不好固執。站起來!去繳槍!”“你們都不要怕,不用擔心,隻要你繳了槍,誠心悔過,我擔保你們生命沒問題。可你們需要到訓練隊去換換腦筋,把你們的問題徹底坦白。以後好好過日子。”李同誌抹去自己嘴角的血跡,誠誠懇懇、耐心細致地給大家解除顧慮。

馬亞古柏長長吼了一聲,把隊伍集合起來,他跳上一塊大石:

“弟兄們!咱們去繳槍,有人反對沒有?”

“沒有!”大夥齊聲雷似的回答。

尖鼻參謀長,勒轉馬頭向山外狂奔。

“把他追回來!狗東西!”馬亞古柏命令著,有三匹馬向鐵青馬追去。馬外保又拿起槍,瞄準了鐵青馬的腰背。

突然,一聲清脆的槍響,馬亞古柏的皮帽落在地上,人群慌忙四望,山的轉彎處一個黑影正向山那邊跑去。馬亞古柏跳上棗騮馬,抽出馬刀急急追趕。

轉過山腳,遠遠看見一個白影,向東山上奔馳,馬亞古柏猛烈地追趕著。馬跑得那樣快,以至他的夥伴遠遠落在後麵。白影鑽進林棵不見了,馬亞古柏狠狠打著棗騮馬追過去。突然,右側一棵大樹後傳來凶惡的喊聲:

“狗東西!叛變了麼?要出賣我麼?”原來是七少君和大白馬。馬亞古柏急撲過去,七少君的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他。馬亞古柏斜勒馬韁,上身俯向馬腹。猛衝過去,槍響了,子彈在他的頭上呼嘯著飛過去。他猛衝著,揚著刀,向七少君舉槍的右手揮去,刀刃碰著手槍的鋼把,迸出了火花,手槍被擊落在地。七少君慌忙扯轉馬頭,拚命向林棵深處跑去。馬亞古柏揚刀趕著,像趕一頭驚跑的野獸。

後邊趕來的人群,已到了林邊。

林棵裏,棗騮馬和大白馬並排奔跑著,馬亞古柏揮刀向七少君的肩頭砍去……

大白馬空著鞍子,在樹旁旋轉,韁繩的另一端拴著它受傷的主人。主人的血染紅了它背上的白毛,染紅了它蹄下的白雪。

在另一地方,尖鼻參謀長,反剪著手,被人群推著向村裏走去。他的左腿流著血,那是老獵人馬外保給他的教訓。

北鬥星閃耀著熠熠的光輝,穿過樹枝,標明著方向。

迷途的羊羔,回到母羊的身邊了。

窮人的兒子馬亞古柏,回到窮人的隊伍裏了。

1950年8月24日

淩晨4時3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