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去年臘月二十二去世的。沒有邁過這個春節,就走了。她小我兩歲,習慣年齡58歲了。
她是一個農村婦女。農村很苦,她家很窮,後來孩子大了,慢慢好些,還是不富裕。她操持這個窮家,抓養孩子,辛苦得很,她積勞成疾,得了子宮癌。原本或者就沒有及時去看,到了實在抗不下去的時候,又是在就近的縣醫院動的手術,不知是手術晚了還是沒有做好,不長時間她的病又犯了,這種病再犯了就意味著擴散,而她和對那些常見的時好時壞慢性病一樣,並不覺得要命,她是個閑不住的勤謹人,又把兒女和家裏的日子看得很重,一邊撐著病身子還放不下家裏的活計和心頭的兒女,最後自己歿了,就這樣早早地走了。
有著她這樣經曆和結局的農村婦女不少。女孩長大了嫁人,生兒育女過日子。一生辛苦,一生操勞,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老了病了,撐著忍著,躺在床上,仍是抗著忍著,直到生命的終結,平平常常,生老病死,本屬平常。
她有一個完整的家,丈夫,兩個男孩一個女兒。她有娘家,有兄弟妹妹,有親戚。她的世界很小,但也是一個世界,她的世界裏並沒有我。
我和她發生的唯一故事是40多年前的一次婚約。在媒人和雙方大人的周旋下,兩個十幾歲的孩子見了麵,都說了“同意”。父母東借西湊給她家100元錢,一捆棉花(10斤),3個銀元,算是我和她訂了婚。婚約在現在人心目中不算什麼,但那是在40多年前的關中農村。
她沒有成為我的妻子的原因在我,是我負了婚約,負了她。
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她是一個又小又矮的小女孩,後來還見過幾次麵,她仍然是一個小女孩的樣子,又矮又小。按說她應該是一個青春期的姑娘了,但她一直沒有發育起來,一直是一個小女孩的樣子。我們沒有過任何親近的舉動,沒有拉過手。記得隻有一次坐在路邊的田埂上說話也離得遠遠的。她手裏好像是拿了塊手帕在撫弄,我撿了一根草枝一截一截地掐,和戲上演的那樣。隻是有一次我騎自行車送她,我要她坐在前邊,她先是不肯,後來同意了,我擁著她送了一程。
我負婚約的事當時在兩家引起不小的震動。首先反對的是父親。父親罵我:“是人就不能這樣做,說了話就要算數!”我怕父親那雙嚴厲的眼睛,隻好當麵說行,離開家又說不。母親在我兄弟倆小時就發愁長大娶不起媳婦。她老人家的計劃是千方百計供哥讀書,哥長大後能去教書,娶房媳婦。而對於我,母親的安排是長大給財東家拉長工,娶不起媳婦就在門上領一個逃荒要飯的。母親說,外地人不會織布紡線,不會蒸饃擀麵,由她管我們穿衣吃飯,隻要能娶房媳婦,能生個一男半子,她也就心滿意足了。沒想到要到手的媳婦硬是要退,母親為此流了淚。
她接到我提出退婚的信傷心得很,要死要活的。後來就開始撒氣,罵人。我挨了罵,心裏輕鬆多了,這件事就過去了。
她的丈夫是個老實人,娶妻養子過日子,隻是大字不識一個。這個年齡的人在我們那裏不識字的已經極少,她卻找到了。她是有意識的,她說她吃了讀書人的虧,就是要找個大字不識的人!這是40年後她見我時說的。我心裏吃了一驚,不由得說她:“你咋恁傻呢!”
40年後的她,平添了歲月艱辛的痕跡,顯得更加矮小。幾十年來,我在她家所在的市裏和周圍工作,她一點不知道。農家的日子又窮又忙,她顧不上打聽也不能隨便打聽。但她說,她心裏老想知道我在哪裏。這次她竟在省城找見了我。她端詳了我好一陣,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好像要證實什麼地說:“我明白了,咱們原本不是一個道兒上的人!”
她找到我要我為她孩子的工作幫忙,我答應盡力去做。她給我拿來她親手烙的餅子,她走時我送她,給她50元錢讓她代表我看看她的母親。我記得她的母親很愛我,曾經給我炒雞蛋吃。她最後一次見我是同她丈夫一起來的,我請他們夫妻在一小店吃了頓便飯。她告訴我她的母親很高興地收下了那點錢,我的心裏有了一絲安慰。
她去世的消息是別人告訴我的。這消息之與我,是一種意外?一種不幸?一種負疚?我沉吟良久,竟無言以對。
right2005年2月27日夜於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