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nter(四)
在封建禮教那裏,那些堂而皇之的男尊女卑,三從四德,那些諸如孝敬公婆、伺候丈夫、生兒育女、操持家務等等的要求,母親都做到了,而母親做到的絕不僅僅是這些,她幾乎是善待一切人。我有位本家五爺,是父親的伯父。他老年多病,嚴重哮喘,整天咳嗽吐痰,靠吃一種叫麻黃素的藥片維持。五爺早就與我們家分門另戶,但他卻經常要母親為他燒茶送水,洗洗涮涮。我當時還小,經常見五爺手裏端一隻小巧玲瓏的小茶壺,佝僂著身體,一聲一聲咳到我們家門前,大呼小叫母親的乳名。母親一聽見,就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趕出來為他沏壺茶送去。五爺臨終背上長了膿瘡,母親經常過去為他洗刷收拾。我當時真弄不明白,母親服侍自家的老人,為什麼還要管鄰家老人的事。母親說:“那是你五爺,過去是一家,是長輩。”
父親兄妹六人,父親為長。三個叔父,最小的叔父和大哥年齡相仿,他應該吃過母親的乳汁。還有兩個姑姑都早逝了,母親和姑姑的關係很好,姑嫂之間情同姐妹。姑姑在婆家受的委屈回娘家不敢給祖父母講,就向母親傾訴。母親這時便忘了自己和姑姑同樣處境,總是寬慰她、同情她、愛護她。大姑歿的早,二姑還活著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母親好像是想起二姑又難過了好一陣對我說:“長大記著你姑,有出息了一定把你姑看承著,你姑可憐!”
我至今仍牢牢地記著我在兒時父母雙親各給我說的一句話。一句是同樣苦難而脾氣暴躁的父親給我說過:“你媽為咱家受了難,長大對你媽要好!”一句就是同樣苦難的母親“長大記著你姑”的話。隻可憐二姑在婆家累死累活,挨打受罵,早早離開了人世。
母親就是這樣,她的心裏老惦記著別人。鄰家有位三婆,一輩子嚴遵婦道,足不出戶。到了老年,母親便隔三岔五去看看,和三婆坐坐聊聊,幫忙做些什麼,那位三婆臨終還念叨母親。有位我叫二媽的鄰居,比母親小幾歲,家境貧困,母親晚年經常接濟她。兒女們誰為她帶回來什麼吃的,她包一塊去給二媽,有幾個零花錢也不時地幫幫二媽的緊日子。母親病重時,二媽幾乎天天來看她,母親辭世後我有時回老家,二媽見了我就想起母親,便一陣傷心。
母親的善良、賢惠和仁慈,直到她老人家辭世十年後的今天,還被村人、鄰裏、親戚和方圓熟悉她的人津津樂道。有的老年人敘說母親的為人,希望自己的兒媳效仿,有的年輕人傳誦母親,是企盼自己年輕受苦晚年有個好的結果。
但不管怎麼說,母親還是把愛傾注在她的兒女身上。她愛兒女是全身心的,是無我的,愛到無我算是愛的極致了吧!我的家族遺傳基因裏是重感情特別重血親的,這是父母的稟賦。父親對他的二老和同胞弟妹付出了大半生心血,而且是自覺的主動的。母親把兒女看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甚至比自己本身還要重要的一部分。母親是因自己的兒女活著,也是為自己的兒女活著。
母親一生共生養了七個兒女。在大哥前麵,我還有一哥一姐,都長到幾歲就夭折了。聽說那未能見麵的大哥長到四五歲,活潑可愛。那姐起名月娥,也十分逗人喜愛。而在大妹和二妹之間還有一妹也夭折了。她叫月霞,聰明伶俐,我上學回家就抱著她。她的早夭我後來懂得可能是出血熱之類。那天我放學回家向母親要月霞,母親“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那是上世紀50年代,農村小兒夭折也是常有的事。月霞被祖父用穀草一裹,抱到地裏一埋了事。而母親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至今想起仍猶在耳,她是多麼愛她的每一個孩子啊!
大哥成了長子,哥在父母乃至祖父母心裏的位置是可想而知的。後來有了我,後來有了大妹和二妹。母親是用她吃菜咽糠變成的乳汁養活了我們兄妹,父母親是用他們的身體和生命背負著我們長大。我小時候常聽到母親一邊流淚一邊自言自語:“隻要我娃乖乖長大!”那肯定是母親被苦難折磨的一聲呼喊,兒女是母親能夠頑強地苦撐苦熬下去的精神支柱和唯一企盼。1961年,大哥在西安讀書時應征當兵。母親是老思想,認為當兵不是好事情,特別是她的長子當時隻有十七八歲,要遠離她實在割舍不開。她邊流淚邊給兒子做幹糧,母親下決心要給兒子烙幾塊純麥麵餅子,但和麵時她看著維係一家人活命的麵缸裏僅有的一點麵粉,還是狠下心摻了些苜蓿菜進去。我送大哥到縣裏回來,母親一人在哭,她說她後悔為什麼不給哥烙一塊純麵餅!她老人家為這件事一直到了老年提起來還要難過一陣。
母親晚年日子還算舒心。但她的心還是牽掛著她的兒女和孫子。她老人家喜歡住老家,那是她一輩子生活的地方。我在外工作,便盡可能每個禮拜都回家看她。每每我從母親身邊離開的時候,她總是蹣跚著走到門口看著我走,還要叮嚀一句:“忙了就別回來,我好著呢!”但我還是爭取多回來看她老人家。我能感覺到,母親見到兒孫們的高興。村裏人告訴我,母親嘴裏說“忙了別回來”,但一到禮拜六下午就坐在門口的青石墩上等她的兒子。
母親臨終時躺在老家的土炕上,她老人家明白自己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幾次出現不好的征兆,我們就忙著給她穿壽衣。母親卻用微弱的聲音在告訴我們什麼,是姨母聽懂了母親的意思,忙要我們找來一塊紅布縫在母親壽衣的後背裏邊,母親這才讓我們為她穿好壽衣。我們不解,姨母告訴我們:紅布在後背,喻示“後輩紅”。一位平凡的母親,一位經受了大半生苦難的母親,在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仍然想著為後輩兒孫祈福,這世界上還有比這種母愛更無私更無我更偉大的嗎?!
我痛恨自己表達的笨拙和無能,羨慕作家兒子把自己的母親記憶的那麼感人。但我心中的母親決不亞於任何一個作家的偉大的母親,心中對母親的懷念也不亞於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
right2000年11月《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