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這地方夠得上一個“古怪”地方。“古”是沒說的,什麼都是“古已有之”。這“怪”,就有十大怪、八大怪的。其中一怪就叫“有戲不唱吼起來”——這就是秦腔。
光這名字就不一般。人家京劇是“劇”,黃梅戲是“戲”,它既不叫戲,也不叫劇,叫“腔”。秦腔,陝西人說話就是秦腔。賈平凹編了一本書,書名就叫《秦腔》。我為這“腔”字查了辭源辭海,說到底還是個說話的聲音、語氣、調子。查《康熙字典》,“康熙”說:“俗謂歌曲調曰腔。”這才似乎沾了邊。
這秦腔既是陝西人說話的腔調,它在陝西的普及就可想而知了。三千六百萬三秦兒女,小到沒長牙的,老到掉了牙的,念書念到博士的,大字不識一個的,隻要會說話,都會哼幾句秦腔。鄉下人田裏犁地,磨房磨麵,麥場碾麥都是邊幹活邊唱秦腔,就是那酷熱的夏收季節,農人們頭頂烈日,一身三疊在八百裏秦川的滾滾麥浪裏揮鐮收割,嘴裏還是唱秦腔,那樣有勁、解乏。
這秦腔在陝西越是囂張,越是不好唱。這道理很簡單:說是陝西的秦腔水平,那其實是國家的秦腔水平,也是世界的秦腔水平。在陝西唱秦腔想蒙人不行,台子下麵老少都懂。少唱戲詞的、不合弦的、吃梆子的,台下就磚頭瓦塊往上扔,這叫砸戲。
但真正內行的人並不多。於是一些秦腔唱家子便擁有一群戲迷。那些名家的崇拜者更多更厲害。任哲中一本《周仁回府》唱紅西北五省。他自己曾說僅在西安回民中就有三千朋友,其實都是戲迷。“文化大革命”那陣,《周仁回府》演不成了,劇團沒飯吃,排了台新戲《血淚仇》,出牌“任哲中主演”,五角錢一張票一搶而空。戲開了,戲迷們蹲在外邊抽煙,待到任哲中扮演的王東才出場,大家進去坐定,聽完“兒和妹直哭得昏迷不醒……”幾句,起身走人,戲院子裏立時空了一大半。任哲中,還有一位秦腔名家馬平民都是永壽人。這永壽可是窮山惡水,出柳拐子的地方。秦腔一代大師、名醜閻振俗卻正告世人:“誰說永壽不出人才,難道任哲中、馬平民不是兩個正經東西?!”經閻大師這麼一說,於是乎誰也不敢小覷這塊地方。永壽人到西北五省,有理氣長,風光榮耀,少了許多麻煩,多了不少關照,那便是因為出了個任哲中。
肖若蘭在西安就有一個“肖派”,不是指唱家,而是指聽家、看家、戲迷。在西安要說肖若蘭的不是,可得小心碰上肖派人物,弄不好會挨揍的。我的一位上級就是肖派,有一次我等幾人吃飯間故意數落起肖若蘭如何唱得不行,長得也不好看。眼看著這位老兄終於按捺不住,“叭”地放下手中的碗筷,怒目而視我等:“不懂戲就別吵吵,肖老師那是正宗的閨閣旦。聽她唱戲,那是六月吃了麥芽糖,又粘又甜!”
人迷人那簡直沒有辦法。你說那餘巧雲唱戲有啥好的,唱腔直直的,聲音定定的。不料這話觸犯了一位東府老兄,他一連幾句詰問:
“你看過戲麼?”
“看過啥戲?”
“看過餘巧雲的戲麼?”
“看過她的啥戲?”
還未等你回過神來應答,他便一聲嗬斥:“根本就不懂秦腔,根本就是外行!”
癡迷秦腔者終歸是癡迷者。而現在社會上這陣勢還真讓人為秦腔擔憂。電視、錄像、卡拉OK,甚至模特時裝表演,鬧得熱火朝天,年輕人看秦腔的越來越少。我曾問這些行家和戲迷,這秦腔能繼續下去嗎?他們用高亢激越的“秦腔”反問:你看這滔滔的黃河還能奔騰東流嗎?!你看這厚厚的黃土還能載天載地嗎?!你看這憨憨的三秦兒女還能繁衍生息嗎?!
我感覺到秦腔底蘊的深厚,根基的不可動搖。秦腔永不會滅!它要繼續吼出黃河的咆哮,吼出黃土的厚重,吼出秦人的直率和豪放。
right2001年9月14日發表於《陝西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