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笑意忘在嘴角眉梢(3 / 3)

再旺望住阿媽。

你是真沒心沒肺?該去少君家開口了。再旺麵皮一暗,低噥了句什麼,好像是有關少君那條腿的。阿媽平日耳朵有點背,卻清楚地捉住這句話,捉住那絲心思。

你還要怎樣的?阿媽眼角朝下,垂出苦相。阿媽的眼這麼一垂,再旺的頭就跟著低下去了。再旺知道自己年近三十;知道阿爸是作油漆工的,在他十四歲時肺就壞了,然後,整個人都壞掉了;知道阿媽不放自己出門打工的,自己也不想打工的。

阿媽這麼問,還要怎麼樣的?再旺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不出門打工,是不是就賣一輩子蕃薯,是不是一輩子住這間屋,用半輩子修這間屋子的屋頂……

阿媽說,夏生是怎樣的人胚子,他娶的是怎樣的,你都清楚。

夏生女人的那張臉閃了一下,枯瘦,臘黃。

再旺的頭埋得更低。

阿媽說,成家做什麼?過日子。心好人實在,長得怎樣還不是看出來的,東西看久了都順眼,別說人了。

再旺頭沒動,摳指縫的手搓得很用力。

老人的聲音也往下垂了,阿媽日子還有多長?再拖,阿媽一走,家就算散了。

搓揉著手停了,頭還是埋著。

阿媽坐的矮凳往前挪,人家怎麼對你的,想想。做人麼,說來說去也就幾十年的事。

再旺抬起臉,看見阿媽手背去擦眼睛,手背手心都黑黑的,把眼眶擦得青黑。再旺又看見那個冬日的中午了,那陣冷風又撲麵而吹,他的身子在風裏晃了晃,他接過紅包。

第二天,再旺請了順老伯和益明,到少君家提親。

一個月後,再旺和少君那場喜酒就隆隆重重地擺了。

那段時間,再旺和少君的婚禮一直被人提起,提起的時候,總是繞開少君,特別是在再旺阿媽麵前,特別是在再旺麵前。

後來,溪裏寨人就提少君,不提喜席了。

娶了少君後,再旺家的日子風生水起。少君被人一次次提起。說少君人生得不正,時辰是極正的,旺夫益子,大福之人。

後來,再旺和少君是溪裏寨第一戶搬出老寨,住進新寨的人家。在鎮上有間生意紅火過頭的服裝店,兒子興仔在城裏有份耀人眼目的工作。當興仔辦了喜席,給再旺和少君娶下溪裏寨最俏的喜月當媳婦後,再旺和少君的人世就算完滿了。

那段時間,再旺和少君是新寨的頭麵人物,走到哪都有成束的目光探照燈一樣隨著。喜事象征性地在寨裏辦,新人的家安在城裏。興仔娘家阿舅伸出手,啪地就把他們拉進城。他們在城裏有精致的房子,說是四室兩廳。寨裏老一輩聽過城裏到處是高樓,屋子不是一座座的,而是一套套。但四室兩廳是什麼樣子,想象不出。隻知道那種房很寬,有條有理,足夠住一大家子。屋裏地板照得見人影,沾上點水,能把人滑出幾丈遠。家具是厚厚重重的好木材,桌子椅子,大床高櫃全一個顏色,說是配套。十個人有十種想象,百個人有百種想象。在一些人的想象裏,興仔那套新房成了宮殿。

好話不絆嘴,不堵心,不嫌多,寨裏人的好話就牽牽蔓蔓,網一樣拉得又展又闊。誇這一家最先在新寨建起新屋,誇開了興隆隆的服裝店,誇興仔找了份好工作,誇興仔娶上好媳婦,以後就住進城民。總之一句話,少君有福氣,所有的福都擁著擠著往她身上去,人到這份上,還操什麼心?寨裏人把她後麵的路展展長長地鋪排開去,以後就等著抱孫子,然後呢,然後還是孫子。

少君感激地謝著,彎腰點脖地,說,承大家好話,人哪有不操心的?

你這份上還操心?那便是閑心了。

7

少君就笑,除得笑,她還能說什麼呢,不能,連臉色都要掂量得好好的。稍擺個臉色看看,唾沫就能淹死你。她很長時間沒睡上安穩覺了,她敢說嗎?不敢的,說了就是裝模作樣,是有福不會惜福,不會惜福的人是留不住福的。

月光從半開的後窗進來,安安靜靜地鋪在地上,安安靜靜地往床前爬。少君半趴在床沿,木木的,她感到胸膛就像這地上的月光,早失去了天上月的清亮,成了灰朦的一片。和那一家子怎麼就是扯不清繞不開?命嗎?

少君轉臉看,再旺朝裏睡著,身子弓得又滿足又自在,他倒睡得很好。半夜醒來的少君,靜看他安然入夢的樣子,常要用一隻手抓住另一隻手,才能忍住狠狠甩他一巴掌。

和興仔一樣,搬出老寨後,再旺每天都回老寨。再旺從魚塘回來,挑著擔子,目不斜視走過新寨,進了老寨的門。看再旺往老寨晃去的背影,少君舌頭咬破了,苦苦的,鹹鹹的,一點點咽進肚子。

再旺在老寨無目的地轉幾圈,碰上個人就扯扯閑話。坐在新寨屋裏的少君再遠也看得到,再旺扯閑話的時候,目光還是越過麵前扯著話的人的頭頂,射向寨子那個角落。有時,再旺幹脆經過那個家門,慢慢走過,找少芬老嬸說話。以前住老寨時,很少見他去少芬老嬸那閑坐,現在倒走得勤了。要不,他就進祠堂和順老伯坐一會,出門時那頭斜對住那個方向。少君被這些畫麵弄得頭昏腦漲,額頭突突地跳。

再旺又走向老寨門了,腳步若有所思,背影沉重憂傷,一步也沒停。遠遠隨著的少君幾乎邁不動了。她的背影愈加沉重憂傷,給人一種撐不住的擔憂。

那些年,這樣的對話,這樣的情景總在重複。

舍不得老寨,你搬出來做什麼,搬回去好了。碗筷在少君手裏劈劈啪啪地響,話是不鹹不淡的。

什麼話,直說。再旺吐出的煙圈心事重重,不耐煩地浮飄著。

抹布抽在桌麵上,啪地一聲,憤怒的水珠四濺,少君的話也濺開了,倒裝得挺像,老寨好啊,有放不下的東西,回吧回吧,放不下盡管找去。還以為整日忙不過來,原來閑得很,一天閑逛一次。

是你閑得發慌。再旺扔了煙頭時扔下一句話,轉身出門了。總是這樣,吵嘴斷了一截,半截氣堵著,半截心事掛著,能把心磨空。

少君用默默的淚水宣瀉後半截,一個人的後半截。多少年了,現在,她連摔東西的心思都沒有了。

每天進老寨的習慣,再旺從未改變,隻是時間挪了一下,更多的時候選少君去服裝店的時段進寨。少君明鏡一樣,隻是不提了,不用提了。提又怎麼樣,很多東西心裏明明白白,張嘴就糊糊塗塗了。事實上,他每次真的隻是找順老伯或少芬老嬸閑話,或在巷裏走幾圈,真的是這樣,可又完全不是這樣,她要說什麼,她能說什麼。

刻在皮裏肉裏的東西能長好,甚至聽說能挖掉。刻在心裏的東西,少君不知道怎麼辦,再旺的心這麼近,她伸出手,就怦怦地跳在掌心了。再旺的心又這麼遠,少君用了半輩子,還是聽不到裏麵的聲音。床前月光朦朧,少君又問自己了,我真是有福氣的?和每晚問過後一樣,她迷茫如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