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漢堡時,那裏的《明星周刊》的一個名記者卡迪爾和她丈夫請我吃飯。《明星周刊》是歐洲最大的社會性周刊,政治類的,以社會性為主。卡迪爾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整個90年代中期駐俄羅斯的首席記者,也是《明星周刊》的首牌記者。她的丈夫是《明鏡周刊》的調查性記者,按照美國的說法叫扒糞記者,調查內幕新聞的。那個女的是極其精幹的人,見了我麵以後她向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盧,中國的農村問題怎麼辦?”因為此前我知道她的背景,她也知道我的背景,於是見了麵以後也沒有什麼寒暄,一坐在那兒以後她就用那種西方記者機關槍式提問方式的“啪啪啪”地就跟了上來,提了第一個問題。我一下就吃驚了,我問“你為什麼提這個問題?”她說“中國的農村問題如果不解決,中國的問題就解決不了。”(那是在去年的4月份,我們今天鬧農村問題,什麼“三農問題的”,查了1年多呢)後來我說“你這個問題是衡量中國好記者的問題之一,或者說我認為最重要的,因為現在我們中國的問題基本是都市化,或者叫城市化,消費群體也基本是都市化的,對決定中國命運的、可能給中國帶來重大問題的社會現象是麻木不仁的。”這個群體是個什麼概念?最近李昌平寫過一本書叫《我向總理說實話》,他提到這個群體在現在、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後,就是農村從承包責任製起從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直到90年代中期,目前為止嚴格來講,我們所說的社會進步、人民生活的改善以及經濟增長跟這個群體無關。這個群體的人數占多少呢?現在占了64%,大概8億多人。你們能不能想象在一個社會裏麵,七八億人口的生活跟我們這個社會增長速度無關,不僅無關而且呈惡化趨勢。這八九億人中,勞動力是4億人,而現在我們的耕地隻能承受不到兩億人——也就說兩億多人,兩個超級大國的人口處於失業——我們叫剩餘勞動力,實際上就是失業。而這裏我指的還是絕對失業,就是可以不要幹農活了;還有半失業狀態的:隻有一部分時間是在勞動比如生產耕作,而更多時間是閑置,這是個很恐怖的數據。而且我們現在的糧食、農產品作物不僅不掙錢,而且是農民倒賠錢:就是他們一年耕種下來,交了皇糧交了稅費,還要倒貼——你說他活得下去嗎?我們不能夠想象這件事情,但是這種情況是事實,而且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事實。1994年底我主持做過一個很大的策劃就是所謂的春運危機。1989年春天之前,我寫了“1989中國第一條震蕩”——那是最早報道民工的。到了1994年我們就做了一個全國性的調查,調度了將近10個記者做了一個中國農村剩餘勞動力調查。我的《鄉村八記》就是那時我到鄱陽湖畔一個農民家裏住了10天寫作、編輯出的。我去的那個村莊叫湖下村——這都很有象征意味的——這個地方就是個傳統農業區。我們的調查方法是“候鳥路線”——我設計的:就是因為農民工的流動是有一個固定線路的,流出地就是他生活的農村社區,流入地一般都是朋友親戚等,比如說到南方打工。然後就著這個機會,村裏的人再往那邊搬運,到那個春節的時候他又“飛”回村莊來,過了春節又飛回去。或者有離的比較近的地方就是秋收的時候回來,秋種的時候回來,然後又回去——他基本上也沿著一個比較固定的路線。我們當時應用的是社區調查方法,後來用了一個社會學方法,規模很大。我們要求我們每個記者必須選擇一個村莊,住一個星期以上,然後沿著農民流入狀況到流入地,比如廣東、北京或者東北的某地,進行一個追蹤式的候鳥調查。當時已經是90年代中期了,我們現在所看到的而且惡化的(狀況)在那時已經充分顯現。那時候我們報道發的量極大,一個整版的篇幅發了15萬字。那個報道在研究中國農村剩餘勞動力上是比較有用的,有一些基本數據、方法、個案在社會學研究裏麵是廣泛應用的,包括國外研究中國的農村剩餘勞動力問題。我要強調的一點是,我們在報道的過程中,沒用“打工仔”這個詞,實際上這就反映了價值取向。當時我們很盛行的這種詞,包括到現在還再用“盲流”等,我們在所用報道、評論裏麵是堅決不用那樣的詞的。後來的“流民”問題的含義還好辦:它是狀態,但這個“盲”是什麼意思?盲目的,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感的,甚至沒頭蒼蠅似的。從50年代開始,中國在早期的工業化工程中,它的原始積累的資金來自於“剪刀差”的方式,通過壓低農產品價格取得原料,用很高的價格進入市場。這裏順便講一句前蘇聯也是這樣的,韓三年被邀請訪問蘇聯,到蘇聯以後她被邀請去了很多地方。她那《友誼奔訪速記行》是很有意思的一個注釋。蘇聯問為什麼進步這麼快,那樣的一個資源情況和經濟背景下,忽然這麼快,他不理解錢從哪來的。他後來看到一個小報紙的報道才知道,就是在高加索的大麥產量,農產品的價格和那個地區的工業品價格懸殊,他發現了蘇聯強製性的工業化剝奪農民的盈利權。這是一個秘密。但現在可不一定,通過剝奪實現,而且這個剝奪代價特別嚴重。因為58年合作化以後,三麵紅旗裏麵包括人民公社、“大躍進”還有個什麼忘了。我當年曾很詳細地考證過它,全線失敗,疫情複發。他當時大煉鋼鐵,同時把勞動力在秋收時候運到山上,去砸鍋賣鐵,結果地裏的糧食沒收,很多糧食爛掉了,爛到地裏了,實際上59年出現了糧食緊張。59年春天一直延續到61年將近3年的時間,就是所謂的自然災害。實際上那時候不是自然災害,當時風調雨順的,我有一個朋友做了一個將近100年人口自然增長與消亡的分析,那個時候的後果是什麼呢?是至少非自然死亡2 700萬人,至少。現在有4個以上的數據,數據表明最多有4 000萬人,4 000萬人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我們8年抗戰都沒死那麼多人,比我們曆朝曆代加起來的非自然死亡的人數還多。這時你會發現實際上我剛才說到的那個歸納是不會錯的。當時,安徽、甘肅、山東、四川、河南這些重災區,人都死光了,隻要冒煙,一定是吃人肉,因為根本就沒有可吃的東西了,就是人吃人啊。但是這段曆史我不知道我們在座各位讀曆史可否會讀到它。為什麼說有的時候我們要堅持一個常識?要用曆史感進行采訪和寫作,實際上這過程中是有很刻骨銘心的曆史教訓在的。他不是空穴來風,憑著我們主觀想象的。
正文 第89章 捍衛常識(3)(2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