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剛洗漱完畢準備睡覺,企劃部部長關文吾忽然打傳呼,通知我在十二點之前趕回公司。他一定是看見了我放在辦公室裏的攝像機,知道我回來了。我心裏有點不情願,但既然叫去,我也隻得去。
竟然是讓我們去街上破壞其他同類產品的廣告品!這是我趕到公司後李玉麟悄悄透露給我的。李玉麟的形象一點都不像他的名字,小眼睛,又黑又瘦,頭發焦黃、淩亂,下巴上有一撮胡須,也是焦黃焦黃的,不知是故意留著還是老是忘了刮掉。他透露這個消息給我的時候,一半是因為炫耀,一半因為興奮,一雙老鼠眼睛熠熠發光。
辦公室裏麵早已坐了八九個人,企劃部長關文吾、報紙組的韓泰、城區市場部經理孫華輝、司機孔慶,另外還有四個,大概是城區的宣傳員,清一色男的,個個都神色詭異。
關文吾部長看看人都到齊了,便起身給每人發了一張他早準備好的紙片,卻不作任何解釋;得到紙片的人們也都壓抑著自己的興奮;辦公室裏一片不可思議的安靜。
發到我手裏的紙片上畫著兩道表示街道的線條,標注著警鍾街,另外又用紅筆標明了幾家藥店的名稱、大致位置和需要“清除”的物品內容,像廣告牌、招貼畫、布幅之類。
“大家都看明白了沒有?”關文吾問。
人們這才群情振奮地喊道:“明白了!”
當然我也看明白了,但我沒有出聲,我心裏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恐懼。
關文吾陰著臉掃了我一眼,說:“那,出發。”
“不!關部長,我還不明白。”我突然說,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所有人都被我嚇了一跳。我的臉便紅了。
關文吾趕忙幾步跨出來,壓低聲音冷冷說道:“你要真不明白出來我給你解釋。”便使勁抓了我的手臂,往外走。
我隻得一道出去。
“我可不可以不去?”我說。我的心怦怦直跳。
“不行,這是工作。”關文吾早已黑了一張臉。
“但是你知道,這是不對的。我難以接受。”
“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見,但這是工作!”
“可這算什麼?這是破壞!”
“行了吧!”關文吾部長竟然笑了,他說:“別說那麼嚴重,快走。”一邊把我朝樓梯口推過去,臉上依然在笑。
辦公室裏的人都出來了,由城區市場部經理孫華輝帶隊,出征似的,一個個滿臉的意氣風發。
“行了,快走吧,別再固執了。你看大家都出來了。”關文吾催促說,一邊又擠了擠臉上那幾條控製笑容的肌肉。
我分明看到了關文吾的掩藏在笑容裏的惱怒,心裏生出一股無端的怯意,隻得猶疑著,邁開步子,裹挾在人群裏,往樓梯下走去。關文吾繼續在說些安慰的話,但我一句也聽不見,隻在心裏一遍遍地問自己:去?還是不去?去?還是不去?去?還是不去?!我沒有勇氣回答自己。
也根本沒能容我想得太多,我的身體已隨大家來到樓下。樓梯口停著公司送貨用的五菱麵包車,車門打開著,人們都爭先恐後往車子裏鑽。不知是誰在背後推了一把,我便也在車上了。車裏很擠,我木頭似的被人推來推去。忽聽得“嘭、嘭”兩聲,車門關上了,車廂裏一片黑暗。黑暗中,我感覺車身顫了兩顫,往前麵開出去了。我很想大叫一聲停車,然後拉開車門跳下車去,但是我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死死扼製著,不能動彈。我突然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夜色沉靜。喧鬧了一天的城市早已進入了睡夢。路燈像一隻又一隻困乏的眼睛,勉強睜著,卻對眼前的事物熟視無睹。
五菱麵包車在街道兩邊的樹影裏悄無聲息、不緊不慢的滑行,像是一葉穿行在水草深處的小船。間或,在合適的路段,會有人從車裏迅捷地鑽出來,又行色詭異地消失在樹影之下。
警鍾街到了。關文吾部長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該你了,孟傑。”車門便緊跟著被拉開。車門實際上一直都沒有關死,這樣可以避免開關車門時發出令人討厭的聲響。
我機械地貓著腰站起來。
“快去。速戰速決,半個小時之後我們來這兒接你。”關文吾又說。
我嘴裏“唔!”了一聲,從車子裏鑽了車來,轉過身對著車窗發愣,我看不見黑暗中關文吾的臉。
車門從裏麵輕輕拉上了。“你就當是完成任務吧。別傻站著,快去!”關文吾的聲音繼續說,“你應該明白,這是工作。”麵包車猶豫了一下,不再容我分辯什麼,向前劃走了。
街麵上安靜得如死過去了一般。我長久的站著,憤怒、恐慌、淒惶、孤獨和令人窒息的惱恨逐漸包圍了我。我想我完全可以在辦公室裏理直氣壯地站起來告訴關文吾,告訴所有的人:“這是一種卑劣的行為,我拒絕參與!”但我沒有,我甚至都沒有勇氣讓自己離開那個出征似的隊伍!
載著關文吾部長的五菱麵包車早已消失在燈影迷蒙的街道的盡頭。我決定離開這裏,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我不打算去撕毀哪怕是一綹別的公司的廣告標語。關文吾半個小時後來這裏就讓他見鬼去吧!這幫卑劣的豬!
前麵有一個公用電話亭。我心裏忽然一亮——我得阻止他們!我眼前浮現出那一張張出征似的意氣風發的臉孔,我甚至還差不多算是獰笑了一下。